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曾爱你那么多》作者:闲闲令   编辑推荐   ★温暖派掌门人闲闲令的成长之作   作者闲闲令继《当天长遇上地久》后,花费两年时间磨砺出的治愈系力作。更加精湛的文风,更加催泪的感情,倾力诠释清新温暖的唯美爱情故事。   ★匪我思存式的虐恋缠绵   细腻精致的文笔描述着感情的刻骨铭心,故事带着匪我思存式的虐恋情深,不需加以刻画,疼痛就一点一滴渗入身心,诉说着爱情的残酷   ★治愈系结尾,最温暖的爱情守候   痛彻心扉的过程,甜如蜜糖的结局,闲闲令的《我曾爱你那么多》带来的是拨云见日般的治愈,痛苦过后就是雨过天晴般的释然,给读者最暖心的感受。   温暖系掌门人闲闲令 演绎至死不渝的痴缠   她是他的心头刺,拔不下、碰不得。   他是她的笼中鸟,挣不脱、逃不掉。   即使遍体鳞伤,依然在爱里沉沦,只因我曾爱你那么多。   内容简介   爱情不停站,要开到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安小朵与背景复杂的律师黎孝安相遇,两人相互吸引,很快展开了一场热恋,她的人生轨道在不知不觉中偏移。   当她如痴如醉沉浸在幸福中,当她忘情地享受着他给予的爱,当她还做着地久天长的美梦时,所有的一切却因为父亲的出现戛然而止,命运之手 收回了所有的慷慨,将她从云端推向深渊。   情人转眼变成仇人,对与错,爱与恨,全在一念之间。   那场事故,是意外发生还是有心人机关算尽下的结果?迷雾重重的背后,究竟是谁一次又一次地扼杀了她的幸福?   光阴流转,等到思念与爱抚平所有伤痛,他们能否回到当初最美好的时光? 第一章 逝去的仲夏夜   黎孝安从法院回来,无视迎上来要跟他道贺的一干人等,一声不吭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大厅的人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官司不是赢了吗?怎么他脸色比黑锅还沉?”   讨论无果,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踏进律师行大门的人。   “老吴,怎么回事啊?”   吴立轩看着律师行的新同仁们微微苦笑,抬手把这几个人招到茶水间,一脸诚恳地交代:“他心情不好,今天都长点心眼,别去惹他。”   “为什么呀?”仍有人不死心地追问。   “老吴,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你快跟我们说说。”   “……”   同事们七嘴八舌,吴立轩忠贞不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句。他正想扯点别的话题混过去,却见前台的肖莉进来:“老吴,外面有两个记者要见老板。”   “拒绝,未来一周的任何媒体来访都给我推掉。”   肖莉耸耸肩:“好吧。”   吴立轩想了想,又叫住她:“算了,请到会客室来,我去会一会他们。徐洁,冲两杯咖啡过来。”   他转身要走,被负责后勤的陈眉叫住:“老吴,我这有几份报销单急着要给老板签字,你帮我拿进去?”   “别别,这你份内事,我要代劳了,这火还不得烧我头上来啊,你拿进去吧,速战速决,他一般不冲女人开火。”反正能惹他大动肝火的女人也没几个。   陈眉战战兢兢地去敲门。   “进来。”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皮椅上,黎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一叠报销单子放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老板,请签字。”   黎孝安扫了一眼,拿起桌上的钢笔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陈眉大气也不敢喘,可眼珠子控制不住地多转了几下,一不小心瞥见他显示屏上的画面,顿时有种被吓到的感觉。   拿着签好的单子走出门口,她轻轻关上门,然后用力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惊。她进律师行的时间短,跟黎孝安不是很熟,印象中这个老板是十足十的工作狂,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可一贯严肃、冷漠、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就在刚刚,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那就是——老板在玩植物大战僵尸!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大BOSS会有闲情逸致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她有心找同事分享这个新发现,在办公大厅里溜达了一圈,可到底没这个胆,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的办公桌,找QQ上的网友不具名八卦吐槽去了。   黎孝安退出游戏,心情越来越烦躁。   先前在法庭上,他一反常态,对被告人狂轰滥炸,词锋极尽犀利,在外人看来他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比任何一次辩护都投入,但实际上他清楚自己是失控了。   这个绑架撕票的案子一开始是不该接的,两年前元元出事,他就决定今后不再接这类案件,可这次原告方是市政的人,碍于种种原因他不得已接手,案子赢得毫无悬念,而他的心情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糟透了。   脑海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人和事又浮出来。   秘书端咖啡进来,讨好地把两颗新鲜山竹放在他桌子上:“客户送来的果篮。”   黎孝安问她:“老吴呢?”   “在会客室,有记者来访。”   黎孝安一挥手,秘书识相地退出去。   心浮气躁地看了一会儿文件,黎孝安的目光不自觉地回到那两颗山竹上,女孩曼妙的身姿像一抹淡淡的水墨画翩然钻进他脑子里。   黎孝安眸光一沉,额头青筋骤然暴跳,仿佛又掉进那个仲夏夜之梦里。   那是夏日的午后,时光静谧。   女孩霸占他书房的电脑打僵尸,她轻盈窈窕,像只猫一样盘腿坐在皮椅上,一会儿就东倒西歪,然后跷起一只雪白的脚丫搁在桌上,脑袋耷拉在一边的扶手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身体惬意地斜靠着,左右不过是张椅子,她愣是能把它当成床一样躺得四平八稳。   他午睡醒来后,去厨房拿矿泉水喝。她耳朵灵敏,一听到他拉开冰箱的声音就拉长了声音叫他:“黎孝安,我要吃山竹,要四个哟——”   她声音娇憨绵软,跟他说话时故意沾了点南方人的平舌口音,轻缓、慵懒、漫不经心,让他听得心痒难耐。她是磨人的性子,早上吵着要吃山竹,下午就改要吃石榴,没吃几口又腻了,凑到他耳朵旁嘀嘀咕咕说想吃核桃,山竹、石榴也算了,他嫌剥核桃太麻烦,买了一大包现磨的核桃粉丢给她,结果她连碰都不碰一下,只用委屈的眼神回应他。   当时老友吴立轩就打趣他:“黎大少,敢情你这是养孩子呢?”   无怪他会这么说,黎孝安自觉对元元也没这么上心过。可是他喜欢她,愿意宠她,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说起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没给过谁这样的耐性,唯独待她特殊。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那天他回母校K大拜访一位教授,随后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困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雨景时看到了她——   她从泼天雨幕中失魂落魄地走来,没有打伞,全身湿透,走到湿滑的草坪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她爬起来,没走几步又再滑倒,仿佛根本站不住似的……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放弃了,钻进一棵大树底下闷头坐着,腿上、裙摆上都是泥泞的痕迹。她低垂着头,单薄的肩头不住抽动,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被她吸引过来,跳到她膝盖上,好像在安慰她,她搂着那只狗忽然大哭起来。   他没见过有哪个成年人会哭成那样,那是典型的小孩子哭法——不计形象号啕大哭。当时的黎孝安毫无同情心,他没兴趣知道女孩恸哭的原因,也没想过要走出去宽慰她,那场面实在是滑稽多过凄苦,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虽说那女孩哭得滑稽狼狈,但不难看,其实任谁哭成那样都不会好看到哪去,可偏偏她搂着脏兮兮的狗还能跟一幅画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所以纵然看不真切女孩的五官样貌,黎孝安也知道她一定很美。   黎孝安离开律师行时已经快九点,办公区今晚没人加班,避之不及全走光了。他去停车场取车,刚要侧身进驾驶座,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黎孝安——”   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朝自己走过来。   女人个高、骨架大、偏瘦,典型欧美人的身材,一头披肩直发遮住两边脸颊,左边眉骨上方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给她稍显平淡的脸增添了一丝妩媚。   “请问哪位?”   “我叫褚葵,是小朵的朋友。”女人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做自我介绍。   褚葵?黎孝安一下子想起来,有次女孩生日,收到一个来自海外的包裹,她臭美之余不忘敲打他:“看,是褚葵从英国给我寄的,她每年都记得送我生日礼物,比你的可准时多了。”   黎孝安抿了抿唇:“原来是褚小姐,幸会。”   褚葵看着他:“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小朵可能出事了,请你帮忙找找。”   “哦?”   褚葵解释:“这一年多来我跟她都有保持联络,虽然她不肯告诉我她的落脚点,但我们每周至少会通一次电话,可是最近半个多月,我联络不上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   “也许是故意的,”黎孝安不以为然,“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真这么认为?”褚葵不认同地摇头,“她不会故意让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对此黎孝安没有反驳,也没有对她的请求做出任何回应。   “黎孝安……”褚葵放低了声音,几乎带着一点哀求的语气,“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爱过的吧。”   听到这话,黎孝安神色有轻微的变化,如坚硬的石壁裂开一丝缝隙。然而只是眨眼的一瞬,他就恢复了最初的冷漠,令褚葵疑心之前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重新打开了车门,黎孝安淡淡地说:“承蒙你看得起,但我无能为力,自从两年前她从我身边跑掉,我就和此人再没有任何瓜葛,抱歉,我必须走了。”   褚葵目送他的车扬尘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她钻进驾驶座里,系上安全带挂了挡,把车缓缓开出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面那一排樱桃小丸子的摆设上——那是以前安小朵送给她的,此时看到不免要睹物思人一番。   安小朵如今下落不明,无论是不是真出了状况,但凡黎孝安曾经爱过她都不该这样无动于衷,想到黎孝安的反应,她不禁再叹一口气,心说:小朵,你怎么就爱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呢?   夜已深,黎孝安睡意全无。   不想去回忆什么,偏偏一幕幕过往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那些曾经给他带来愉悦的东西,如今正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   他恶狠狠地抓起案上的烟灰缸掷向墙壁,忽然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书柜旁边的废纸篓里——里面有一个没有拆封的包裹。那是两天前快递员送来的,岑阿姨替他签收完放在他的书桌上,而他一看又是她寄来的,想也不想就丢进废纸篓里。   现在他准备打开它,看看这次她又玩什么名堂。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她寄来的并不是所谓的礼物,而是旧物——一个磨损严重的长皮夹,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以及一张附属卡。这附属卡是他送给她的,自从两年前她走后就再没有刷卡记录。   黎孝安对着桌上的东西冷笑,安小朵无疑是把他玩弄于股掌的高手,这两年来,她每三个月就给他寄来一个包裹,有时候是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有时候甚至是一片压塑过的叶子,她在纸箱上标了序号。一年四份礼物,好像在提醒他换季似的。她从不管他收到后会怎样处置这些东西,有次他忍无可忍发了一封电邮给她,教她不要再寄,他不想再看到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她只回了一句话:“你不喜欢就扔掉吧。”之后仍是我行我素地寄包裹来。   快两年了,在他自以为将她遗忘成功的时候她就冒出来提醒他,即使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她也不许他忘记她。如今她却送回这些东西,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忘的时候他也别想忘,她不想记着了就退还和他有关的一切,从此跟他两清。如果他和她之间是一场游戏,她便是掌控游戏进度条的那个人。   冰冷的目光在旧物上划过,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吩咐道:“给我查一个人,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晚风徐徐,安小朵坐在医院草地上吹风,在空调房里待了一天,好不容易有这半小时的放风时间,地上尚未完全退却的热气都能令她感到愉悦。   一阵脚步声传来——   安小朵将头转向脚步声的来源,眼睛受伤后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今天公司没什么要紧事。”乔柯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了抚她披散在肩上的发丝,“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小朵避开这个亲昵的举动,说:“没有,就是太闷了。”   “那我多抽点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   乔柯手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   安小朵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凭感觉将脸凑近他:“乔柯,如果我脸毁眼盲,永远好不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乔柯呼吸有些不畅快,像是在压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迷恋你一张脸蛋吗?安小朵,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这么肤浅的人,这半年来至于满世界追着你跑吗?”   安小朵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夹,将长得有些盖过眼睛的刘海别起来。   纵然已经是晚上,但这样近距离看到她额发下方那道猩红的伤口仍是令乔柯觉得刺眼,她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乔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你之所以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和他没关系。”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不然你不会把他的皮夹、他的照片跟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安小朵的脸微微一变:“我的东西呢?你把它放哪儿了?”   “我丢了。”   安小朵气极:“你凭什么丢?那是我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   安小朵咬唇不语。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对他心存幻想?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还在乎你,怎么会两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安小朵垮下脸:“我再重复一遍,我拒绝你和爱不爱他是两回事,我面不面对现实也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如果当初不是他横刀夺爱,你怎么会离开我?”他怒吼着贴过去,炽热的气息喷在安小朵一侧脸颊上,她不禁要往后缩,腰身一紧,被他一只手臂禁锢住。   “不要这样……”安小朵挣扎起来,“乔柯你是疯了吗?别说我们根本没开始过,就算有,那也是你的问题!”   “你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对感情不专一的男人。”   乔柯一呆:“什么意思?谁对感情不专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吴安娜的事,”趁着他发愣,安小朵挣脱开他的禁锢,“当年我为什么会被学校勒令退学,你打算撇得一干二净吗?”   乔柯冷不丁地听她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一时间哑口无言。   “没话说了?”安小朵素净的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要不是因为你,吴安娜怎么会跑来跟我闹?”   “我没有,我……我那次是喝醉了,那是仅有的一次。”   “喝醉了?乔柯,别为你犯的错找借口。”安小朵像听见一个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脸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你知道学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虽然我不见得有多么喜欢读书,可那是我妈妈最重视的一样东西,就那样被你间接毁了。”   说起这段前尘往事,那还是在遇见黎孝安之前。乔柯是安小朵的学长,两人在迎新晚会上认识,安小朵上学早,年纪小,于情爱一事上并未开窍,直到读研的时候,两人关系还是只停留在学长和学妹的情谊上。乔柯对她是一见钟情,一方面明里暗里击退她所有的爱慕者,一方面拿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当起护花使者。但这份耐性终有被磨得溃不成军的时候,尤其是他在一次次示爱之后面对安小朵那犹如听到天方夜谭的神情时,他心里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无处排解。一次他生日,安小朵以要做实验为由推拒了他的邀约,他苦闷之下和一直追求自己的吴安娜去酒吧喝酒,谁知多喝了几杯玩出了火。   事后乔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对三天两头找上门的吴安娜避之不及,以致最后惹恼了吴安娜。但他万万没想到,吴安娜转头找了安小朵,把她拦在艺术大楼几十级的台阶上摊牌,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吴安娜竟从台阶上滚下去,安小朵因此被叫去派出所待了一晚上。   吴安娜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关系,校方担心闹开来对学校影响不好,进行了多番安抚,相关领导轮番去医院探望,安小朵去道了歉,还赔了一大笔钱,尽管这样,吴家仍是不依不饶,非要学校开除安小朵才肯作罢。   乔柯低声喃喃:“对不起,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安小朵摇摇头:“乔柯,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   “那你当年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喜欢?”   “没有,我当你是学长。”   乔柯听她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连一丝丝的犹豫都没有,一时间万念俱灰。   之后几天,乔柯都没露面,只是打电话拜托主治医生多加照顾安小朵。护士程敏瑜见安小朵整天无精打采,绞尽脑汁想让她开心些,除了每天常过来跟她说说话,还贴心地从网上下载了郭德纲的相声给她听。但安小朵对相声没有多大兴趣,再逗趣搞笑的相声她都会听到走神,连嘴角都不牵动一下。   有次程敏瑜跟着主治医生进来查房,看见她一个人拿着手机听歌,边听还边哼起来,可是哼来哼去似乎都是同一首歌。   “这歌叫什么来着?调子很熟悉。”等她摘下耳麦,程敏瑜问。   “《好久不见》,陈奕迅的。”   主治医生听见,视线从病历上转移到她身上:“这歌有粤语版本的,叫《不如不见》,听过没有?”   医生是广东人,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这会儿说起粤语歌有些小兴奋。   “听过,我还会唱。”安小朵张口就唱了几句,字正腔圆的,竟是地道的广东话。医生脱口而出:“你识讲广东话?”   “我净系识讲少少。”   程敏瑜惊讶:“你还真会说啊,我记得你不是广东那边的啊?哪学的?”   “看TVB电视剧学的,其实就简单的会说。”   “那很厉害了啊,看不出你还是电视迷。”程敏瑜笑着说。   安小朵没说什么,她以前是很少看电视剧的,有段时间经常一个人在山底下值夜班,夜深人静的,常有奇怪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她听着害怕,睡不着,便打开电脑,看同事下载的电视剧。同事是潮汕人,下的都是粤语片,看多了自然就会了。她本身在语言方面是有些天分的,大学时候还选修了法语和日语,或许是因为有兴趣才学,不像其他同学带着功利性去上课,她反而学得又快又轻松。   趁主治医生心情好,安小朵提出将自己下楼散心的时间改在傍晚。   “OK啦,Enjoy。”   倒不是傍晚的空气好过晚上,而是每天下午一过五点,楼下的草坪上就比平时热闹许多,儿童病房区的护士会带一群小朋友下来玩。安小朵惬意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一边沐浴着黄昏的余晖,一边听孩童嬉闹的声音。   这天程敏瑜刚走开,一个女孩子就跑过来,孩童的嗓音稚气甜美:“大姐姐,我请你吃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完,她把一个小小的纸碟子放在安小朵手上。   安小朵认得这个声音,前几天她们在走廊上碰上,有过简短的聊天。小女孩叫郑佳佳,今年十岁,听声音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谢谢佳佳,姐姐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就祝你生日快乐吧。”   “谢谢姐姐。”佳佳害羞地跑掉,加入伙伴群里玩起游戏来,草坪顿时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安小朵拿起小勺子刚吃了一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用接也知道是乔柯打来的,她跌下山时手机掉了,还没去补卡,乔柯给了她一支,里面只有他的号码。   周围孩童激动欢叫着,她起身,想走远点再接听,谁知刚迈出几步,脚上不知绊到水管还是什么东西,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前栽去。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心里叫苦不迭,就在她做好摔跤准备的时候,一件更加让她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她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怀抱的主人有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一声不吭地将绵软的她扶起来,然后捡起地上的手机塞进她手里。   “大姐姐,你摔倒了,疼不疼?”佳佳看见了,跑过来关心她,目光扫到地上,大声叫道,“好漂亮的戒指项链!大姐姐,是你掉的吗?”   安小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里面只剩下一条散开的手帕,她忙说:“快帮姐姐捡起来。”   佳佳说的戒指项链,其实是一枚串在细细银链子上的铂金戒指,之前链子的搭扣坏了,她没来得及拿去修,只能放兜里随身带着。   从佳佳手里接过项链,她仔细摸了摸戒指,确定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回口袋里。   “大哥哥,你衣服上沾了好多奶油。”   安小朵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是拿着蛋糕的,现在两只手都空空的,因为看不见,那人又不出声,她一时间辨不准他站的位置,心里一阵发慌。   “不要紧。”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安小朵的心情复杂起来,有点激动,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她掩饰性地将手插进上衣口袋。   佳佳听到伙伴的召唤掉头跑开了,安小朵慢慢地将身体转向声音来源。   “你还在用我买的精油皂?”   原本她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谁知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那种精油皂的精油成分很特别,有迷迭香和天竺葵,她刚才一闻就闻出来了。   黎孝安不作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足足有三分钟,纵然他来时已知她的现况,亲眼见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实在瘦得过分,精神气好像被全部抽走,以前那种与生俱来的娇憨神态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变得暗淡无光,曾经精致得如白瓷艺术品的面孔如今仿佛被摔裂了一道口子,这么热的天她的皮肤居然干得起白屑,嘴角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干纹。   他记得以前她皮肤很好的,白皙、细腻,每次带她出去,总有别人的女友前来向她讨教护肤心得,把她给嘚瑟的,也因此愈发爱惜自己的皮肤。   “知道吗,你现在很丑。”   安小朵无声地牵动了下嘴角,浮起一缕苦涩的笑意。   黎孝安抬起手,似要抚摸她的额角,堪堪碰触她发丝的一刹那他猛地收回手,冷冷地说:“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沉默的僵持让安小朵有些不自在,他冷漠的询问令她无所适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哪怕她只是泡茶被溅起来的热水烫到,或是切水果时不小心在手指头上划道很浅很浅的口子,他都会紧张地将她搂在怀里看个没完、问个没完。   然而现在……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   黎孝安盯着她的脸,线条优美的薄唇吐出两个字:“报应。”   安小朵缩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听见“叮”的一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黎孝安点烟的样子,她总觉得他抽烟姿势比别人要来得好看些、潇洒些——事实上她觉得他怎样都好看,举手投足都特别吸引她。   可惜现在看不到,她心里无不惆怅。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两个人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两年的距离不算很长,但她却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可以再见,她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也仅仅是想想,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份淡定。   自从元元走了之后,他的脾气就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拉下脸不说话。她不由得怀念他倚着车身,专注地望着她笑的样子。严格来说他的五官算不上非常英俊,面部线条不够柔和,气质又过于冷峻,时常流露出倨傲的神态,让人难免产生一种距离感,不敢亲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仿佛是命中注定,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了他。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从王建国的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酒店铺着红地毯的长廊非常安静,灯光有点暗,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狭窄的胸腔中剧烈跳动,并不是第一次遇到那种龌龊事,只是对方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想快点逃出去,眼看就要成功,后面的脚步声跟上来,一只黏腻的汗手死死地抓住她一只胳膊,她刚要挣扎,听见对方压低了嗓子警告她:“你学还上不上了?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说我没提醒你,今晚你要是敢走,明天你们学校就会要你卷铺盖走人!”   安小朵回过头去,看着昏暗光线下王建国平庸浮肿的脸,胃里一阵恶心,她急于甩掉他的手,几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无奈力量悬殊,一只胳膊始终被他抓得牢牢的。王建国被情欲熏得发红的眼令她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记忆中斯文儒雅的一个长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僵持之际,空气中传来一个低沉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声音:“王局,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安小朵循声望去,长廊尽头缓步走出一个男人,灯光伴随来人一路由暗转明,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她从只闻其声,到看见他的身形,再逐渐看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豁然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微妙感。   王建国挤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是你啊小黎,你怎么在这里?”   “来见一个当事人。”   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转落在安小朵脸上,微微一怔后旋即笑起来:“王局,这是你女儿?真漂亮。”   王建国的脸难看极了:“不是,老朋友的女儿。”   “王叔叔,我要走了,宿舍十点就要锁门。”安小朵面无表情。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好,那路上注意安全。”王建国脸色阴沉,拍了拍安小朵的肩膀,“那个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安小朵眼底的雾气一浮,随即她瞪大眼睛,带着一丝愤然,把雾气压下去,盯着王建国面无表情地说:“谢谢王叔叔,王叔叔再见!”   在身后两道含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她抬头挺胸一步步走远。   出了酒店,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安小朵茫然地走着。   她是彻底把王建国得罪了,有什么后果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她的学业要靠这种肮脏的交易才可以继续下去,那她宁愿被开除。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公交月台,扭头正好看见车子开过来停在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朝司机摇了摇头。   车门重新合上,开走了。   月台上只剩她一个人,在候车椅上坐了一会儿,她收到妈妈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已经把下个月的生活费打进她银行户头里,她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无人为她停留,她也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目光,兀自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心口好像没那么郁闷了,她想掏纸巾擦把脸,一摸身边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肯定是刚才手被王建国擒住、挣扎的时候掉的。   想到这里,她的眉间浮现出一抹懊恼之色。   “总算想起包丢了?”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响起。   安小朵一怔,刷地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之前那个英挺的年轻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勾了勾单薄的唇,递给她一包纸巾:“怎么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哭?”   安小朵脑子还处于呆滞状态,全然没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默默擦掉眼泪,她忽然大声抽噎了一下。   男人觉得好笑,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自自然然地笑出声来:“安小朵,你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回过神来。   “我翻了你的包。”男人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我的包呢?”   “在我车上。”男人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   她难以抑制地又抽噎了一下,才说:“你是谁?”   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他放到她眼皮底下给她瞧。   “黎孝安。”她喃喃念完,又看了看他。   他回视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住哪?我送你一程。”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我们不算认识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这样还不算认识,那要怎样才算?”   安小朵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然后站起来:“走吧。”   “怎么现在又肯了?”   “我把你的身份证号发到我同学的手机上了。”   黎孝安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步跟上去,故意问她:“如果今晚你没回去,那我不就成嫌疑犯了?”   “我也是安全起见。”安小朵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她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戒备心,虽然初次见面,可直觉他是可以信赖的人,她一向信任直觉多一点,可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随便的人。   “你求王建国办事呢?”路上,他随口问她。   安小朵嗯了一声。   “他脑门上的包是你砸的?”   “那个烟灰缸还挺顺手的。”   黎孝安笑起来:“看不出你人小小的,胆子却不小。”   安小朵勉强勾了勾唇,忽然扭头看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我跟他不熟,”黎孝安赶紧撇清关系,“只是工作上打过交道。”   “你干吗的?”   “猜猜。”   她摇头:“猜不出。”   黎孝安也不卖关子,随即给出答案:“我是一名律师,以前有个学生告他非礼,我帮他摆平的。”   安小朵瞪大眼睛看着他:“助纣为虐啊,停车!”   “别这样,我也是生活所迫,有句话怎么说的……为了五斗米而折腰,是不是?”他压根没要停车的想法,继续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那也不能是非不分啊,停车,我不让你送了。”   “那不行,你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万一半路你被坏人拐走了,我跳黄河也洗不清。”   看她一脸郁闷,他好心情地说:“其实那次的确是那个学生诬赖他,我不算助纣为虐。”   “真的?”安小朵难以置信。   黎孝安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安小朵后来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是另一个人捡到她的包来还她,她会不会也像爱上黎孝安一样爱上他,不过大概是不会的。人海茫茫,要在对的时间碰上对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捡到的挎包不是我的,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的人的,你还会送她回家吗?”她想听他的答案。   黎孝安有趣地看着她:“你是说跟你差不多大,还是跟你差不多漂亮?”   “这个……唔,都差不多吧,会不会?”   “不好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不等于没说吗?”她顿时纠结起来,“你说啊,到底会不会嘛?”   黎孝安每次都是拍下她的脑袋,说她是傻瓜。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应酬到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安小朵忙着伺候他,又是递热毛巾又是泡醒酒茶,压根没工夫听一个醉鬼嘴里究竟在嘟囔什么,倒是把他惹急了,拦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一个劲地嘀咕:“就你这样我才会送她,换别人我就放酒店大堂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听得无比满足。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在她心里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黎孝安,无人可以替代,失去他,哪怕她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心也是一片荒芜。   晚上十点,黎孝安还泡在律师行里看文件,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盛满了烟头。   桌上其中一支手机的屏幕亮起来,这是他的私人号码,能打到这支手机上的人不多,他扫了一眼名字,按下接听键。   “查到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半年前她在西南河系镇的度假区工作,两月前带客人上山时出了意外,从斜坡上滚下去,当场昏迷,被送进当地医院救治,虽然没生命危险,但眼睛被荆棘割伤了,情况比较棘手,加上那边医疗设备落后,乔柯就把她转到本地医院来了。”   黎孝安仰头靠坐在大班椅上,掌心里攥着一枚铂金戒指,即使冷气开得这么大,那枚戒指却因为被攥得太久而微微发烫。   线那一头的声音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跟度假区的人打听过,乔柯在安小朵出事前就过去了,两人关系似乎挺密切。”   黎孝安五指握紧,良久才说:“知道了。”   “还要接着查她半年以前的行踪吗?”电话里的人试探地问。   “不必了,就这样。”掐了线,黎孝安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深蓝色的夜幕上有点点繁星隐约闪烁。以前他加班,安小朵过来陪他,她最喜欢席地坐在这个位置,靠着玻璃看书、绘画,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她总是忍不住打断他,叫他看,欣喜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流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笑意盈盈:“可以许愿啊,很灵的。”   他觉得好笑:“你信?”   “我信。”她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然后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画什么呢?”   “这是你。”她笑眯眯地指着左侧穿西装的小人儿,又指了指右侧扎马尾的,“这是我。”   她停下来,注视了几秒钟,傻笑了一下,在两个人中间补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轻咬,笑道:“画得可真丑。”   她转过头,还没开口,唇齿已被他凑过去堵住,她的唇型很美,小巧饱满,像花瓣的形状,发呆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张着,有点傻,可是又傻得很可爱……   “叮——”   新电邮的提示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居然在回味和她的过去。   明明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放不下?黎孝安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 第二章 何处不相逢   在医院等候拆线的日子特别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当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安小朵阴霾多时的心情才稍稍放晴。   医生还在叮嘱她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床沿边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等医生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黑色双肩包,把随身的物品装进去——事实上她也没多少东西好收拾。两年前她离开黎孝安,走得异常匆促,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物品,两年来她辗转多地,更没有什么身外物,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和几件衣服外,就只有一副AKG耳机,还是黎孝安两年前送给她的,音质好到无可挑剔,因为使用得太频繁而显得陈旧,她每晚都要用它听歌才能安然入眠。   很快收拾妥当,她结清医药费,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报过目的地,她掏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前两天她无意中跟程敏瑜提起自己想租个房子的事,程敏瑜热心地介绍了一个做房屋中介的朋友给她。   安小朵到了约定的小区门口,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裤、打着领带的年轻男人冲她招手。   “你是刘先生?”她问。   “叫我小刘就行,安小姐,真不好意思,前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公寓租出去了,我带你去看另一套房子行吗?还是在那个小区,条件比之前那套要好。”   安小朵却考虑到另一个问题:“租金呢?贵多少?”   “贵三百块钱,也是单身公寓,面积数比之前那个大一点,一厅一卧,带独立的小厨房和卫生间,家具家电都齐全的,拎包就能入住。你既然是程姐的朋友,我就不抽佣金了,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你先别急着决定,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安小朵的要求其实不高,就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小刘带她去看的房子好是好,可租金也贵了一大截,她犹豫着,和小刘商量:“可以只押一个月的租金吗?你之前说要押一季度的,我现在手头比较紧,恐怕拿不出来。”   “这个……”小刘考虑了一下,“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跟户主商量一下,你稍等片刻。”   “好。”安小朵趁他打电话的间隙,拉开小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看外面的环境。   几分钟后,小刘走过来:“安小姐,户主同意了,你有带身份证吗?要是有我们等下就把合同签了吧。”   安小朵点点头,摸出身份证递给他。   小刘办事相当有效率,临走前还帮她打扫了一下地板。安小朵擦干净小沙发,坐在上面环顾四周,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去离市区较远的城乡结合带租个两三百块的小单间似乎是更理智的选择,想到这里她拿起桌上的钱包,将里面为数不多的钞票又细细数了一遍。   手机响起,是乔柯打来的,她把钞票塞回去才接起来,乔柯并不知道她擅自出院的事,当听她说已经租好房子时,他愣了一下才说:“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乔柯之前跟她提过出院后可以先住他那儿,他在城东有一套两居室的套房,前两年按揭买的。安小朵当然不肯,她嘴上不坚持,却来这一招先斩后奏。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她解释。   乔柯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两年没回来,这座城市变化不大,依然繁华如昔。大抵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特别多,安小朵从通讯公司营业大厅出来,路过巴黎春天想起要买几样基础彩妆,于是走了进去,冷气倏地灌进领口,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竟有些不适应。   走到柜台边,美容顾问礼貌地问她需要什么,她想了下,说:“粉底液。”   她平日里很少化妆,黎孝安喜欢她素颜的样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知道这两年她的状态大不如前,过两天要去面试,这么一副面青唇白的模样可要怎么见人?   美容顾问端详她灯光下的面孔,从柜台上拿了一瓶贴着试用字样的粉底液,挤了一点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推开:“你皮肤有点干燥,这款粉底液比较轻薄,含有高保湿成分,延展性很好,不会加重干纹卡粉,很适合你的肤质。”   见安小朵没表态,她又说:“这样,我帮你上个底妆,你感受下?”   安小朵不赶时间,便答应了。   美容顾问拿出一小块新海绵开始给她上妆,她手法专业娴熟,不到十分钟就打好了底,又取出一盒蜜粉,用大刷子做最后定妆。   “我们这个系列的蜜粉口碑很好的,这款是粉色,带提亮的效果,一上市就卖断货了,昨天才到一批新的,你肤质其实挺好,很细腻,就是有干燥和暗沉的问题。”   安小朵瞥了眼镜子里头的自己,不由得感叹化妆品真是好东西,她之前摔伤额头留下的痕迹被盖住了,暗淡的脸庞此刻容光焕发,透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当即花了小一千买下,虽然这钱花得她胸闷,可想到即将到来的面试,觉得这笔钱还是省不得的。   刚走到门口,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因为是新补的卡,电话簿里的号码都遗失了,但她记性好,褚葵的号码她是倒背如流。   当得知褚葵现在也在梧城时,她心情是既欢喜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都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都打你电话,每次都是关机,差点就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哎呀,我手机前些日子掉了,今天才去营业厅把老号码补回来,对不住啊对不住,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咱们见面再聊。”   褚葵报了一个地址给她,那个地方有点远,她不确定搭哪一路车能到,犹豫了片刻还是打车过去,她跟褚葵已经分开好几年,她想早点见到这个老友。   路程比她想象得还远,她在梧城生活多年,但只踏足很有限的一些区域,她原是不爱这座城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每个成年人走在路上都行色匆匆,似乎连看一眼路上风景的时间都没有。相较而言她更喜欢老家那边,小城镇近几年发展也不错,虽然没有这么多现代高新建筑,但风景如画,空气宜人,出门去哪儿骑个单车就能到,不用天天挤公交地铁这么麻烦。她是在遇到黎孝安之后才下决心要留在这里的,在那之前无论妈妈怎么教育开导她,都打消不了她毕业就回家的念头。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她经常在报刊上看到这句话,也很认同这句话。   抵达目的地,她付钱下车,车费足足花了她一百多块钱。她一边哀叹,一边循着门牌号过去。   外面的铁门大敞着,她毫无阻碍地走进去,细细长长的鹅卵石小道连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庭院,不大,右边有个葡萄架,挂着一个秋千,旁边有一张小石桌,再边上搁着几只花盆,其中一只最大的花盆是空的,里头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黑猫在呼呼大睡,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闪烁着乌金般的光泽。   推开虚掩的木门,倚着吧台的褚葵闻声转过脸来。   在她看来,褚葵没怎么变,和三四年前差别不大,依然是一头乌黑如缎的顺直长发,瘦削的脸,穿紧身短T和牛仔裤,脚上一双人字拖。   安小朵眼眶发潮:“褚葵——”   褚葵脸上百感交集,似哭似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死丫头,我担心死你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   安小朵回应着她的拥抱,心底暖洋洋的。褚葵既是她大学的学姐,又是她的老乡,当年学校流行开同乡会,安小朵入学第一年觉得新鲜,去凑了下热闹,结果认识了当时学生会秘书长褚葵,褚葵跟她来自同一个南方小城,初中毕业后全家人一起迁到这边来,因此算得上半个本地人,对初来乍到的安小朵特别照顾。褚葵的性格和她的外形一样,颇有个性,她只对看得顺眼的人好,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打从第一眼看见安小朵起我就喜欢她”,要不是她很快就交了男朋友,保不准会有人以为她对安小朵有特别意思。   后来安小朵被学校开除,在英国实习的褚葵急得要买机票飞回来看她,幸好被她一个谎话瞒住了。   “褚葵你不用回来,我碰上一个贵人了,当年跟我妈一同下乡的知青,有个叫王建国的,现在是教育局的领导了,我去找他帮忙,没问题的。”   褚葵这才没回来,等知道真相时安小朵已经离开了校园。   围坐在藤制茶桌边,褚葵捏了捏安小朵的尖下巴:“怎么瘦成这样?以前小小的包子脸多漂亮啦。”   安小朵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多吃点就胖回来了,要瘦不容易,要胖还难啊?”   “你啊……”褚葵横了她一眼,“这一年多来你窝在那个穷乡僻壤,怎么劝你都不出来,我倒想问问,你想通了什么?”   “那里好歹是度假区,怎么就穷乡僻壤了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三两个游客到处走走,看看风景,既轻松又有薪水拿,挺好的啊。”   “得了,你一个化学博士干什么不好,跑去当小导游,你还真好意思说。”   “只上到博一,没毕业,不是博士。”   “要不是出了吴安娜那档子事,你怎么会毕不了业。”褚葵到现在都替她惋惜,“你看你,年纪轻轻的,一堆桃花劫,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安小朵乐呵呵的:“是没什么用。”   “别跟我嬉皮笑脸,我问你,要不要回归正轨?还是打算继续逃避?”   安小朵饮了一口茶,说:“其实我已经在找工作了,之前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出去,在等消息。”   褚葵听她这么说,心里才稍稍放心:“那就好,都找了什么工作?”   “翻译,我对这个有兴趣。”   褚葵拿起茶壶给她续满:“对了,你以前是不是在盛世光年工作过?”   《盛世光年》是国内一本知名的风尚杂志,几年前杂志刚创办,她的好友——也是当时杂志编辑部的主编池加优力邀她入社共事。当时杂志有一个关于流浪动物的专题,而她那时候在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基地做义工,对这方面有兴趣有经验,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是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杂志现任总编是我一个学长,我这次回国就是因为接到他的橄榄枝。”   安小朵大感意外:“你是说你要去盛世光年上班?”   褚葵点头:“我跟他们签了份两年的合同。”   她跟安小朵一样,也属于不务正业的人,学的金融管理,结果大一那年参加了一个摄影社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拿出钻研课本的精力研究摄影技术,几年下来,专业学得马马虎虎,摄影技术却是炼得炉火纯青。工作没多久她就毅然丢掉了专业,成为一名自由的摄影师,带着摄像机满世界跑,几年下来在行内颇有名气。   “盛世光年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放弃自由?”   “人不能一成不变,跑了这么些年,我也有点累了,想尝试下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有对比才知道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是不是?”   “有道理,我也打算改变一下。”   “我问问盛世还有没有岗位空缺,你以前在那儿待过,对杂志的运作也清楚。”   “千万别,我喜欢新环境。”安小朵并不领情,解释说,“何况,我有几斤几两重我自己清楚,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编辑。”   “你当初不是干得好好的?”   “那是有小池罩着我,访谈不用我去,应酬也不用我去,连选题都由着我,那时我只写我喜欢的稿子。”   褚葵笑起来:“她还真是惯着你。”   “可惜她现在人在法国,不能惯我了。”   “她有小孩了吧?”   “嗯,三个月前生了对龙凤胎。”   褚葵发出一声感叹:“太棒了啊,一男一女刚刚好。”   安小朵看她:“这么喜欢你也生啊,打算什么时候跟余章文结婚?”   “跟他?”褚葵的笑容有点黯淡,“我回国前跟他分手了。”   安小朵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你跟他从大学就在一起了,谈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闹分手?”   “他那个姐姐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姐姐。”   “他姐姐……你们两个在一起关他姐姐什么事?”   “他姐姐去年出了车祸,瘫痪了,现在跟他住一起。你知道的,余章文算是他姐姐带大的,他跟他死去的爹妈两人加起来的感情都没跟他姐姐来得多,他姐姐一出事,他就跟变个人似的,整天神经兮兮的,生怕他姐姐在家里摔倒昏迷没人照顾……我劝过他,既成事实,心态要放平一点,疑神疑鬼对谁都没好处,他就跟我吵,说那不是我亲姐姐所以我不上心。”   “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都自顾不暇。”   “那你们就这么分了?他也同意?”   褚葵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朵,你说我是不是特冷血?现在应该是他最焦头烂额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我却决定离开他。”   “褚葵,你不是那样的人,”安小朵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是余章文脑袋不清楚,姐姐当然重要,但你的感受他也不能不理会啊。”   褚葵笑得有些落寞:“所以啊,杂志社的学长一开口我就答应了,我想换个环境或许比较容易忘记他,我可不会学你,跑去山沟沟里面避世,到头来苦的还不是自己。”   “是是是,你是好样的。”   ……   两人聊到很晚,安小朵留下来过夜。她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过,褚葵为她准备的房间整洁宽敞,床上的被褥和枕头雪白干净,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梳洗过后,她推门走出去,褚葵不在,应该是晨练去了。   葡萄架下的秋千沐浴着晨曦,她坐上去,随手从旁边的报纸架上抽了份晨报来看。   翻开娱乐版,映入眼帘的新闻标题是“大导演封山之作,力邀名模加盟”。   正准备细看,褚葵推开铁门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白色球鞋,右手手腕上裹着条薄薄的毛巾。   “起这么早啊?你以前不是都要睡到日晒三竿吗?”褚葵进屋拿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早改了,你记忆一直停留在我的大学时代。”   “还说呢,我出国几年,一回来就赶上你玩失踪,哪有机会了解了解现在的你啊。”   安小朵回头,吃吃笑起来:“那行,接下来你有大把时间好好了解我,别嫌弃我才好。”   褚葵白了她一眼,没理她,径自去厨房忙活。   安小朵闻到浓郁的咖啡香,光着脚丫跳下秋千,一头钻进厨房:“我要喝卡布奇诺。”   “只有黑咖啡。”   “不要黑咖啡,苦。”   “苦什么苦?安小朵你这一年多来也没少吃苦,可娇生惯养的毛病怎么一点都没见好?”褚葵嘴上这么说,一只手却打开上面的小壁橱拿出一盒牛奶来。   安小朵笑得眉眼弯弯:“葵姐对我最好了。”   “少来!”褚葵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太惯你了。”   安小朵倚在墙壁上继续看报纸:“你这地方挺雅致的,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哪里买得起?你要喜欢搬过来跟我一块儿住啊,不用不好意思,等你找到工作可以跟我分摊租金。”   “才不要,你这房子租金肯定贵,我负担不起,再说离市区也太远了。”   “可以蹭我的车啊。”   “算了吧,只要能让我随时过来小住几天,我就很满足了。”   “那没问题,那间房给你留着,想什么时候过来你就过来,回头我给你一把备用钥匙。”   等安小朵将架子上的报纸翻了个遍,褚葵的爱心早餐也端上了桌。她毫不客气,伸手抓了一个松饼吃。   “你爸爸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褚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身体大不如前了,他有肾病,监狱条件又那么差。”   “不能保外就医吗?”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不能。”   “为什么?”褚葵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安小朵咬着松饼不说话。   褚葵很快明白过来:“是他的意思?”   安小朵嘴角浮出一抹苦涩:“总之很难。”   褚葵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随后几天,安小朵就住在褚葵家里。跟每天早出晚归的褚葵相比,她简直就是闲人一个,白天待在葡萄架下荡荡秋千,听听歌,喂喂猫,傍晚把褚葵新买的单车推出去,沿着公路绕山骑一圈,发一身汗,身体虽然疲惫,可是大脑却是很久没有过的轻松。   这天她兜风回来,洗过澡,拉开冰箱,正对着一抽屉食材研究晚餐要做什么,手机响了。   线刚一接通,就听见电话里褚葵急吼吼的声音:“小朵,你现在有空吧?帮我个忙。”   “有空啊,什么事?”   “我们等会儿要拍人物封面,我之前交代助理去找只纯黑色的猫来一起拍,结果她稀里糊涂地没把我话听进去,给找了只三花的,还瘦巴巴的,我一时半会也没地方找去了,你把米娜给我捎来吧。”   “OK,没问题。”米娜就是那只喜欢蜷在花盆里睡觉的肥猫,褚葵养了四五年了,这次回国特意空运回来。安小朵这几天拿猫零食喂它,跟它关系处得不错。   挂了线,她欢快地跑出去,满院子找米娜的踪迹:“娜娜,快出来,你要当明星了。”   哄米娜进宠物包,她打车直奔中联大厦,一下车就看见有个年轻的男人迎上来,戴着玳瑁镜框,一身格子衬衫加布裤,很有点文艺青年的气质。   “请问是安小姐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说:“安小姐请跟我来,褚葵让我带你去摄影棚。”   “叫我小朵就好了。”她急忙跟上。   “哦,好。”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叫Ben,是杂志编辑,我跟褚葵很熟的。”   安小朵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好他的目光投过来,只见对方微微一怔,然后流露出惊艳的神情:“小朵,你长得还挺像我们模特的,尤其是眉眼。”   “哦?”安小朵随口问道,“是谁啊?”   “秦筝啊。”   见安小朵没什么反应,他热心地说起来:“秦筝是新人,年初拿了个模特界的大奖,接了不少广告,不过还没播,难怪你不认识。她本身条件非常好的,外形好,表现力又强,我敢说未来这个圈子绝对有她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职业病,去摄影棚的这一路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安小朵只得礼貌简短地附和一两句,她平常最多关心关心娱乐圈的八卦新闻,对模特这个圈子所知甚少,即使他口中的秦筝是个资深名模,她也不认识。   摄影棚内正在进行紧张的拍前准备。两人进去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褚葵远远地看见她,冲她招招手。   安小朵赶紧小跑过去,将米娜交给她,乖巧得像个小跟班。   有几个盛世光年的老员工认出了安小朵,陆续抽空过来跟她聊了几句,不免问起她当初忽然离开的原因。   因为跟他们不是很熟,安小朵语焉不详地回应:“家里出了点事,没精力顾及工作,只好辞了。”   那时候她跟黎孝安的关系已经很不好,没完没了地吵架、冷战,让她心力交瘁,有一天她去探视父亲回来,一进门,一个抱枕朝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一下子懵了,抬眼,黎孝安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目光阴鸷地盯着她。   “去哪儿了?”   她一声不吭地捡起地上的抱枕,将它放回沙发上。   黎孝安被她的沉默激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过来:“说啊,去哪儿了?”   “去看我爸爸。”她蹙眉,避开他的视线,“放开我,你抓痛我了。”   “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我说过你再去见他就不要进这个门。”   “他是我爸爸。”   “滚。”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你讲点道理好吗?那是我爸爸,我的亲生父亲,就算他有罪,他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去看他不过是尽点做女儿的本分。”   黎孝安冷笑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他也不过才刚刚相认,有这么深的父女情吗?好好好,你要当孝顺女儿我不拦你,现在就收拾好你的东西,从我屋子里滚出去。”   “你……”她还想说什么。   “滚!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猛地摔开她,起身上楼去了。   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板上,天花板的灯光白花花地投射下来,令她联想起手术室的白光,不寒而栗。   岑阿姨悄悄进来,伸手扶起她:“小朵,小安在气头上,你别当真啊,他不舍得你走的。”   安小朵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哽咽着说:“他是我爸爸,我不能不管他啊……”   只要她一天放不下,她跟黎孝安就不会有未来,最后她还是走了,在房间的飘窗上坐了一夜,天色大亮时听见他外出的声音,她没下去,只是透过玻璃远远地望着他,他似乎有所感应,坐在驾驶座上抬了下头,昨夜停留在他脸上的怒意已经被冷漠取代。   看着他的车开出去,她低声呢喃:“再见。”   是该再见了,继续留下去,只会把曾经所有的美好都消磨光,他们只会变成彻头彻尾的仇人、怨侣。   她深爱这个男人,不愿再折磨他。   当天早上,她提着行李去盛世光年办离职,照程序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但她什么都不管了,离开公司直奔动车站,随便买了张车票,两个小时后就离开了梧城。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那件事没发生,也许她现在还窝在盛世光年里当一个小编辑,朝九晚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摄影棚内各忙各的,一派忙碌的景象。她回忆起过往,心情低落,趁没人注意便走了出去。   刚才天气还好好的,现在却稀里哗啦下起雨来。她站在台阶上,正望着雨景出神,冷不丁一辆黑色的轿车闯进她的视线里,她反应过来时,车上的人已经走下来。   当看清来人,她的眼底浮起一丝讶然——黎孝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安小朵直直地望着他——距离两人上次在医院见面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当时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凭着声音在脑海里幻想着两年后他的模样,想象他被两年光阴改造的痕迹。然而她错了,时光对他似乎特别优待,他一如既往英挺潇洒,玉树临风,连脸上的褶子都没有多一条,仿佛这两年饱受相思苦的只是她一个人。   黎孝安没有撑伞,冒着雨快步走上台阶,行色匆匆。他早就看到她了,与她擦肩的一刹那,他顿住了脚步。   安小朵开口:“你……”   “眼睛好了?”黎孝安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好了。”   他略一点头,好像碰见的只是一个交情浅薄的路人,刚才随口一问已经是莫大客气:“那我先走了,还有事。”   目送他走进电梯,安小朵在原地驻足良久。雨渐渐大了起来,有冰凉的雨滴溅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就跟刚才他冷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样的感觉,安小朵觉得冷,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缩到角落里,后背抵着一大片玻璃,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转过身,颓然地将额头抵在上面,玻璃窗上全是雾气,她伸出一根手指胡乱写。   玻璃上清晰呈现的字,透露了她心里的秘密,她抬手抹去那三个字,直到看不见任何痕迹,如果留在心底的伤也能这样轻轻巧巧地擦拭干净该多好。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明知道应该快刀斩乱麻、杜绝自己所有的妄想,可自己偏偏这样不争气,她忘不了他,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她原来也是这么以为,可是她花了两年的时间,证实了这句话是错的,至少在她身上不成立。明知见面只会令自己难堪难受,可她还是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她都觉得好过从此不见。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酸,如果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她遇上他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爱得如此卑微。   刚才他朝自己走来,像极了当年在火车站相遇的情景。那天正好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被迫辍学,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回家一趟,接受妈妈的审判。   外面雨一阵紧过一阵,短时间没有收敛的意思。那种天气出租车总是特别紧缺,好不容易来一辆空车就有几个人一窝蜂上去抢,她从售票大厅出来,整个人轻飘飘的,都有点站不住了,既不敢去跟人抢出租车,又不想进去吹冷气,只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眼巴巴等着。   就在她犯愁的时候,一道修长的影子闯入视线,她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黎孝安,你怎么在这里?”   “送一个客户过来。”他走近她,大概是看出她脸色不佳,皱眉问,“今天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雨这么大,正犯愁怎么回去呢。”她岔开话题去,不好意思说实话。为了买票她起了个早,临出门才发现自己来了例假,她向来有经期恐惧症,每月的几天总是特别难熬。   两人聊了几句,她渐渐站不稳,捂着小腹,微微弓着腰,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身体不舒服?”   她含糊地说:“没事,老毛病。”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她吓了一跳,就这么点事去什么医院,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她努力站直了一点,强笑说,“真奇怪,我倒霉的时候总遇到你。”   他被逗乐:“幸好你不是说遇到我的时候总倒霉,走吧,我送你一程。”   “太好了,又有免费车搭。”安小朵也不跟他客气。   大雨滂沱,路况相当糟。他的车开到新华北,遇到毫无悬念的大塞车,各式车辆在马路上排起长龙。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不见前面的车挪过位,他开了音乐,对她说:“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穿过密集的车流,走进了路边一家大药房。她收回目光,恹恹地把头靠在座位上,大概是乐声太过悠扬,竟起了催眠作用,她听着听着打起瞌睡,直到他回到车厢里才骤然醒过来。   睁开眼,只见他递过来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一次性纸杯,她怔了一怔,闻到一股红糖混合着姜的味道,不由得大感诧异:“买给我的?”   他嗯了一声。   尝了一口,确定是红糖姜茶,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快喝吧,这雨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到家。”   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不过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铃声,是他的手机在响。趁他通电话的空隙,她在一旁悄悄打量起他来。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清爽的寸头,浓眉,眼神炯毅,身材高挑,体格精瘦身姿挺拔,这些都是令她心动的外在条件。当然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比如他的嘴唇过于单薄,好看归好看,但她记得妈妈说过薄唇的男人比较薄情,妈妈这个经验之谈来自同样有张薄唇的爸爸,她总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她心里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扶着方向盘的手上,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修长、掌心宽厚,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在看我的手吗?”   他结束了通话,转头望向她。   她像被窥破心思,脸颊微红:“手,真好看。”   他勾了勾嘴角,将左手摊开,掌心朝上,掌面上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乍一看颇触目惊心。   她低叫了一声,不禁握住他的手端详,看得出那曾是一道创口很深的伤,生生将掌纹截成了两段。   “怎么弄的?”她问。   “被水果刀弄伤的。”说着,他自己也定睛看了一下,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挺走运的,再多用一分力气,这只手就废了。”   “你不是律师吗?怎么跟黑社会一样?”她顿了顿,忍不住又问,“当时一定很疼吧?”   “不记得了。”   “为什么这疤歪歪扭扭,跟大蜈蚣似的?是缝合的缘故吗?”她像个好奇宝宝。   “是啊,”他叹气,“碰到一个蹩脚医生。”   她同情地看着他。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你真可爱,我说什么你都信。”   她瞪大眼睛:“你骗我的啊?”   他笑说:“嗯,骗你的。”   她不由得气结。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褚葵在电话里直囔囔:“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到你,快来帮我看着米娜!”   “好,就来。”她整理了下情绪,跑回摄影棚。   褚葵把米娜塞给她,吩咐道:“试过镜了,一会儿就正式拍,你仔细看着它,别让它乱窜。”   “好。”安小朵带着猫在一边等着。   Ben递来一个纸杯,招呼她:“喝点水吧。”   “谢谢。”她腾出一只手去接。   “我帮你抱猫吧。”Ben伸手摸了摸米娜。   安小朵见米娜因为他的动作享受地眯了眯眼,便放心把猫交给他。   “这黑猫真漂亮,毛黑得发亮!”Ben由衷赞道。   “是只大胃猫,顿顿大鱼大肉。”   “难怪这么健硕,等下它可是主角,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秦筝跟猫一起拍的。”   安小朵疑惑地问:“她原来是不肯吗?”   “是啊,好说歹说才同意的,秦筝挺怕猫的,说小时候被猫狠狠挠过。”   安小朵蹙眉,猫本身就是警觉性很高的动物,何况在镜头的刺激下,它对陌生人只会更加警惕,对方若是懂猫还好说,像秦筝这种情况恐怕拍起来不会太顺利。   事实证明她不是多虑,秦筝在镜头前表现得非常僵硬,实在不像Ben夸她的那样,安小朵在一旁看出她很怕趴在她大腿上的米娜,以致于连保持最简单的微笑都十分勉强。   褚葵也看出这一点,拍了几次都达不到要求,只好叫了暂停,开起小会讨论。   在秦筝的授意下,她的经纪人也过去加入讨论。   安小朵摸了摸米娜的脑袋,觉得它真是委屈,其实就刚刚的表现,米娜已经很听话在配合了。   “这猫是你养的?”   秦筝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安小朵抬头看她:“不是,是褚葵的。”   即使有安小朵在,秦筝依然对猫心生畏惧,她站在一米开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像是自言自语:“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加只猫进来。”   安小朵想了想:“猫很有灵性的,有它的画面很容易拍出空灵的美。”   秦筝一怔,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安小朵抱着米娜站着,秦筝是平面模特,本来就高挑,又穿着一双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几乎是压了安小朵一个头,可当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交,她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点困惑和讶异。   “你是谁?”短暂的沉默之后,秦筝先开了口。   “我是褚葵的朋友。”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这话时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尖下巴微微抬起,是盛气凌人的架势。   安小朵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友善,心里慢慢划过一丝不解,她们之前认识吗?   这时Ben走到两人中间:“你们在聊什么呢?”   秦筝对他视若无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小朵,她戴着白色羽毛般的假睫毛,然而华丽夸张的道具掩饰不住她眼底的挑衅之色。   安小朵感受着对方愈演愈烈的敌意,内心一片茫然,她不明白,自己与这个秦筝不过是初次见面,对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自问也没有机会认识明星。   秦筝忽然说:“把猫给我。”   安小朵感到诧异:“什么?”   “我说把猫给我!”秦筝冷冷地说。   “秦筝你怎么了?你不是很怕猫吗?”Ben被秦筝反常的举动弄糊涂了。   秦筝冷笑了一声,霍然出手抓向她怀里的米娜。   “不要——”   安小朵和Ben齐齐出声,但还是迟了一步,随着秦筝的一声短促尖叫,米娜矫健的身姿已经蹿到一边的架子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倨傲地睥睨着她们。   秦筝右手雪白的手背上赫然出现四道血红抓痕,她看着米娜气得浑身发抖。   安小朵叹了口气,说:“秦小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Ben顾不上说什么,提来一旁刚开封的大桶矿泉水帮秦筝冲洗伤痕。   这么一闹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工作人员纷纷跑过来,秦筝的经纪人见秦筝受伤,脸立时就黑了,厉声冲安小朵吼:“你哪个宠物店的?怎么管猫的?我们秦筝的手是要拍广告的,投了多大的保单你知道吗?”   “我不是宠物店的,米娜之所以会有攻击行为,主要责任还是在秦小姐身上,这一点Ben也看得很清楚。”安小朵扫了Ben一眼,见他默不作声,似乎打算装聋作哑,心里有些失望,但她没再多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经纪人瞪眼。   “先别急着追究责任,不管怎么说,秦小姐的手是因为拍摄才受的伤,我代表杂志社给你道个歉。”褚葵的声音从人群外边传来,每一句都清晰有力,不亢不卑,“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送秦小姐去医院。”   此话一出,工作人员回过神来,纷纷帮忙打圆场。经纪人顺着台阶下,急匆匆地带秦筝离开摄影棚,褚葵说到做到,亲自开车送他们去高级私人诊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Ben送安小朵回去。   安小朵拎着宠物袋径自走出大厦,Ben从后头追上来:“小朵,你在门口等我,我去把我的车开过来。”   安小朵婉言谢绝:“不必麻烦了,这个点不算晚,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   Ben抬腕看了看手表:“九点多了,还是我送你吧。”   “真的不用。”   Ben的脸上有几分无奈:“小朵,你是不是在怪我刚才没有帮你说话?我有我的苦衷。”   “我没有怪你,”米娜太重了,肩头有点负担不了,安小朵将宠物袋挽在手臂上,“Ben,你有你的立场,我可以理解。”   “你嘴上说理解,其实你心里已经把我排除在朋友之外了,是不是?”   “事实上,我们应该还不算朋友。”   对于安小朵的坦然和直接,Ben笑得有些尴尬:“我们互相知道名字,这不是成为朋友的开端吗?”   安小朵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插进来:“什么事?”   她偏头,看见黎孝安就站在不远处,看样子是刚从电梯里出来。   Ben疑惑地看着她:“你朋友?”   安小朵正迟疑着,黎孝安走过来,扫了Ben一眼:“你是哪位?”   许是黎孝安身上散发的气场令Ben产生了怯意,他笑容发僵:“我……我是……”   他想说自己是安小朵的朋友,可就在一分钟前安小朵否认了这个关系,定了定神,他说:“我叫Ben,盛世光年的编辑。”   “哦,盛世光年,幸会。”   盛世光年隶属唐氏集团,黎孝安的亲生母亲是已故的唐家二小姐,黎孝安在母亲过世后被送去唐家,由舅母罗海灵,也就是唐家现在的掌门人唐均年的母亲抚养,那一年他刚满四岁。   知道内情的安小朵不禁瞥了黎孝安一眼,他的目光紧跟着投过来,语气淡然:“还不走?”   安小朵一呆,立即反应过来:“走了,就走了。”   在Ben的注视下,她上了黎孝安的车,车子缓缓开走,她扫了眼倒后镜,看见Ben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舍不得?”黎孝安声音夹带着一丝嘲讽。   “胡说什么!”安小朵嘟囔了一句,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拉开拉链,将米娜抱出来轻声哄着。   路上两人没做任何交谈,到了目的地,安小朵摘掉安全带,抱着米娜正要下车,忽听黎孝安说:“你这么喜欢猫,当初要走怎么不把家里的也带走?”   “你不是很喜欢妹妹吗?”   黎孝安冷笑一声:“我喜欢,所以你不带走,真是谢谢你了。”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他眸光一冷:“下车。”   她只得闭嘴下去,刚站稳,车子迫不及待地绝尘而去。她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米娜叫了一声,她才如梦方醒般地进门去。   洗过澡,安小朵换上一件宽松的米色棉布裙,坐在庭院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先前那场雨将庭院里露天的树叶冲刷得一干二净,在几盏夜灯的照射下透出翡翠的颜色,空气中有新鲜的泥土味。   米娜早就睡着了,静静地趴在她脚边。   石桌上摆着一副小巧的陶瓷茶具,一盏茶壶,两只茶杯,滚烫的开水冲下,一股茶香慢慢弥漫开来。   铁门的闸哐当一声开了,褚葵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喝功夫茶?”虽然嘴上这么说,褚葵的手已经拈起一只茶杯,放在鼻尖下深嗅了一下,吹了吹,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尽。   安小朵俯下身,拿起茶壶帮她斟满。   “秦筝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不就被挠了一下吗?我都不知道被米娜挠过多少次了。”褚葵不以为然。   “那封面还拍不拍?”   “拍,怎么不拍?还没有哪个新人敢拒绝盛世,不想混了?我跟她经纪人说好了,明天继续,我出门就带米娜走,对了小朵,你跟秦筝是认识还是怎样?”   安小朵摇摇头,坐回秋千上:“今天之前,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听过。”   “那就怪了,我觉得她是在故意针对你。”   “我也觉得是,可我真不认识她。”   “不管了,我先去洗澡,今天累死了。”褚葵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里去。   安小朵瞅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叫住她:“我明天要去面试,明早你出门前叫上我。”   褚葵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工作?”   “法语老师兼生活助理。”   褚葵皱眉:“还能这么兼的?在哪找的?”   “一个编辑朋友介绍的。”   她读研时经常接外文翻译活,几年累积下来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其中跟杜梅合作最多次,关系也最好。虽说这两年两人联系少,但她偶尔也会在QQ上跟对方聊几句。前几天她去上网,本来是想看看本地人才网的招聘信息,刚好杜梅在线,就很随意地聊了下,得知她要找工作后,杜梅立即说有一个好差事可以介绍给她,她想细问,杜梅却神神秘秘地故意语焉不详,只说约好再跟她说。她等了几天,就在觉得被放鸽子的时候,杜梅来了电话,给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还特意叮嘱她要打扮得漂亮时尚点。   这哪里是面试,简直像是要去相亲,安小朵忍不住心里腹诽。   尽管这样,翌日她还是起了个早,一丝不苟地画妆,吹头发,换上前晚从褚葵衣橱里借来的真丝白衬衫和铅笔裤,再搭一双中跟的尖头皮鞋。褚葵见后评价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评语是褒是贬真教人捉摸不透,但不管怎样重新变装是来不及了,她匆匆背上包就要走。褚葵叫住她,将她的牛津包扯下来,去衣帽间找了一个带子是链条的小箱包递给她:“难怪觉得缺了点什么,背这个。”   她乖乖背上,重新接受褚葵的审视,褚葵这回点了点头,目光里呈现出欣赏的意味。   约见的地点在听香水榭。   送她到门口,褚葵倒车离开。安小朵下车就看见杜梅,忙说:“等很久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我也刚到,还没进店里就看见你。”杜梅上下打量安小朵,“你是不是在减肥啊?瘦成这样。”   安小朵苦笑:“那你是不是在增肥?上一次见你,你比我现在还瘦呢。”   杜梅哈哈一笑:“咱们上一次见面都是两三年前了吧,那时候我正忙装修房子的事,当然瘦了。”   安小朵想起来,问:“你装修房子是为了结婚用?”   杜梅点头:“我小孩都一岁了。”   安小朵面露羡慕:“男孩女孩?”   “男孩,皮得很。”   两人边说边走进听香水榭,这地方以前黎孝安常带她来,她爱吃甜品,而这里最出名的就是茶饮和甜品。   在大厅找了位置坐下,杜梅神情愉悦地说:“猜猜你未来老板是什么来头?”   “是名人?”   “真聪明!”   “确定要我了吗?不是还要面试?”   “今天见面就是了啊,你完全符合她的要求,绝对没问题的。”   杜梅见她满脸问号,便说:“你知道何碧玺吧?”   安小朵一怔:“那个名模?”   杜梅笑眯眯地点头:“就是她。她最近要参演一部电影,大阵容大制作,你要是平常有关注娱乐新闻应该知道了。她那个角色需要会说流畅的法语、英语和日语,其中法语对白最多,导演要求高,不希望用配音,所以呢,她要找一位精通法文的年轻女孩,教她说法语,最好再兼任一点助理的工作,因为她有一个助理最近请产假生孩子去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这份工作非你莫属。”   跟大明星打交道?安小朵不作声,心里却是打起了小鼓,想到昨天跟秦筝的过招,她对明星这种生物有些敬谢不敏了,又不好立刻回绝,这样显得自己太不识趣,杜梅那边也不好交待,反正拍板权不在杜梅手里,何碧玺也不一定会要自己,等会儿见机行事就是了。   想到这里,安小朵说:“杜梅,你跟何碧玺很熟吗?”   “还行,她之前有一本旅行写真在我们社里做,是我负责的,跟她接触过几次,挺好说话的。”   安小朵对杜梅的话将信将疑,忍不住又联想到秦筝,心想秦筝只是初出茅庐的新秀模特脾气就那么大,更何况何碧玺这种女神级的?虽然对她不甚了解,但安小朵也知道她成名已久,就连自己几天前在巴黎春天买的化妆品也是她代言的。   正暗自琢磨着,杜梅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了两句,然后挂了线,伸手拉安小朵的手,道:“她们比我们还早到,在1314号房,我们过去吧。”   安小朵倏地睁大眼睛:“在几号房?”   “1314啊,怎么?”   安小朵下意识地回过头,将目光投向外面停车位,并不见那辆熟悉的车,可她还是不死心,问杜梅:“里面都有谁在?”   杜梅奇怪地看着她:“估计她经纪人也在吧,总不会是她自己一个人,怎么?”   安小朵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长廊非常安静,空气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她们一前一后走向长廊尽头,安小朵心跳如擂鼓,然而箭在弦上,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掉头跑掉,何况或许只是她多心而已。   两人在三楼的一间包厢前停下,杜梅抬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年轻女人来开门,冲杜梅点点头:“请进。”   进了屋,杜梅悄悄跟安小朵说:“这是她经纪人。”   没想到何碧玺的经纪人这么年轻,目测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除了经纪人,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正背对着她们,站在落地玻璃旁眺望远景。   安小朵顿时松了口气。   “想不到这间屋子的景观这么棒,难怪被私藏。”何碧玺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来了啊,别站着,快请坐。”   她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示意她们也过来坐。   何碧玺笑容明丽灿烂,全然没有T型台上的高贵冷艳,令安小朵倍感意外,依言坐在她身旁,松软的沙发往下陷,好像做梦一样。   “杜梅,想不到你朋友这么漂亮,这当明星都够格,哪至于来给我当助理。”何碧玺说。   杜梅一乐:“小朵是我以前在外文组招揽的翻译作者,我第一次约她见面也吓了一跳,后来多接触之后才知道她居然是宅女,不是躲图书馆看书就是去公园喂猫,你说这多浪费爹妈给的好样貌啊。”   安小朵窘迫地看了杜梅一眼,说:“何小姐,您别开玩笑了,能做您的助理是我的荣幸。”   何碧玺一哂:“别您啊您的,我是比你年长几岁,可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吧。”   杜梅在一旁跟着笑。   安小朵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几句话下来就有些无措,她嘴巴其实不笨,在熟人面前甚至算得上伶牙俐齿,而在陌生人面前就嘴拙得很。   何碧玺看出她的不自在,倒了一杯洛神红茶给她:“别紧张,杜梅介绍的人,我很放心,今天就是见个面,相互了解一下。我听杜梅说,你原来学的是化学专业,还是博士生。”   “是的,但是我没有毕业。”   安小朵说这话时心里有些不安,她怕何碧玺会问她没有毕业的原因,幸好对方没有深究的意思。   何碧玺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提提你的要求吧。”   安小朵一怔:“我已经被录用了吗?”   “希望你预期的薪金数目不要吓到我。”何碧玺说完笑起来,她的眼睛形状很好看,是典型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有点媚,但眼瞳乌黑水亮,杂糅了女人和女孩的特质。   安小朵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行情,不如你看着给吧。”   这个回答让何碧玺大感意外,忍俊不禁说:“那我们签合同吧,Tracy。”   Tracy就是那个经纪人,她将一早打印好的合同放在旁边的圆桌上,招呼安小朵过去,解释说:“你先看一下合同条款,你跟的老板不是普通人,所以有些保密条约你一定要清楚。”   安小朵认真看起来,黎孝安教过她,作为一个成年人,在任何文件或合同上签名都不能马虎。当看到上面写明的薪金数目时,她一时心脏猛跳,忍不住偏头看了何碧玺一眼。   何碧玺正跟杜梅聊得起劲,似乎没有发现。   签上名字,安小朵回到茶几旁,对何碧玺说:“何小姐,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做好本职工作,不会让你失望的。”   何碧玺朝她伸出手:“那预祝我们今后相处愉快。”   她谈吐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大明星的架子。安小朵急忙握住她的手:“一定会的。”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Tracy去开门。   何碧玺抬腕看时间:“是我朋友,他刚才有事走开了一下。”   杜梅和安小朵对视了一眼,起身准备告辞,这时来人走进来,出于礼貌,安小朵想同他打个招呼,谁知来的人竟是黎孝安,她愣住,身体像被点了穴一样完全动弹不得,脑子也是一片空白。 第三章 谁为谁心疼   安小朵从出租车上下来,又弯腰从车厢里抱出一堆衣服。她实在腾不出手关门,便抬脚踢了一下车门。   “哎哟,小姑娘,温柔一点啦。”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路跟她闲聊,这时故意打趣她。   安小朵扮了个鬼脸,转身走进眼前的高楼建筑——Nee的总部。   在门卫处领了一张临时通行证套在脖子上,她走到一楼前台,跟前台小姐说:“你好,我找设计部主管方文琳,我是何小姐的助理,来还样衣。”   “请稍等。”   她将衣服放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了约莫十分钟,方文琳从电梯里快步走出来,一见她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刚才在跟设计师开会,走不开,这么快衣服就都试好了?”   “没关系,”安小朵急忙站起来,“这两天何小姐没去片场,所以有时间试衣。”   “她是够忙的,我现在想请她吃顿饭得排队预约。”   安小朵笑了笑,她听Tracy说过,这个方文琳是何碧玺大学时代的同学兼舍友,两人交情匪浅。   方文琳吩咐前台把衣服拿去样板房,然后冲她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前些天我就听Tracy提过你,新工作还习惯吗?”   “挺好的,何小姐很关照我。”   她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何碧玺对她确实很好,成为助理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何碧玺三天两头送她东西,有时候是价格不菲的护肤品,有时候是服装厂商送的衣物饰品。她起初不肯要,毕竟无功不受禄,可Tracy私底下跟她说:“何小姐给你你就收下,这些对她来说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跟她见外她会不高兴。”   她只好收下。除去这些小恩小惠,何碧玺还很照顾她,虽说她是何碧玺的法语老师兼生活助理,领的也是两份薪水,但实际上她做的助理工作很少,只偶尔为之。就像今天这次,要不是何碧玺的专职助理临时有事,这还衣服的差事根本轮不到她跑一趟。   从方文琳那离开,安小朵顺道去银行汇款,刚办完业务就接到了Tracy的电话。   “小朵,你晚上有空吗?”   “有空,怎么?”   “你去接一下何小姐,她晚上在瑞景参加一个私人聚会,肯定会喝酒,不能自己开车,我跟小米还在外地,本来要搭今晚六点的飞机回去,碰上台风,飞机停飞了,你晚上开车也小心点。”   “好的,我知道了。”挂了线,她想起来昨晚看天气预报,是有说台风今夜可能会登陆梧城,但白天还是风平浪静的。   回到住处,她随便煮了点面吃,然后定了闹钟,睡到八点起来,简单梳洗后出门,在Tracy交代的时间内抵达瑞景酒店。   何碧玺喝了酒,早早离开聚会现场,开了间客房在休息。安小朵将车停在停车场,然后搭电梯上去,到了房间门口敲门,给她开门的是黎孝安。与上次见他时猝不及防下的失态相比,这次她镇定得多,同他打完招呼,说:“我来接何小姐,她现在能走了吗?”   “小朵,进来。”是何碧玺的声音。   黎孝安侧身,让出道给她,她只好走进去。   何碧玺就站在飘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小朵,你喜欢看烟花吗?”   话音刚落,飘窗外的夜空骤然明亮起来,大朵大朵的烟花争先绽放,花团锦簇,五光十色,璀璨夺目。   安小朵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我不太喜欢。”   何碧玺有点意外:“为什么?你不觉得很美吗?”   “是很美,可是……”安小朵一时词穷,微微迟疑之后索性直言,“我觉得盛开过后更寂寞。”   “更寂寞……”何碧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缓缓一笑,“是啊,确实更寂寞,小朵,你有男朋友吗?”   安小朵一怔,摇了摇头,想到黎孝安就站在身后,顿时局促起来。   何碧玺微笑:“你这么漂亮,追你的男人一定很多。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高质素的?”   安小朵脸红:“何小姐,你别逗我了。”   “我是认真的,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嗯?”何碧玺最后那个音上扬,有点打趣她的意思。   安小朵还未开口,忽然外面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夜幕亮如白昼,两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约而同望向那盛极一时的美丽。   持续了十几分钟,夜幕终于安静下来,何碧玺意犹未尽地转身,拾起散落在沙发上的丝巾:“好了,结束了,我们走吧。”   她看了眼黎孝安:“要顺便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晚点还有事。”   何碧玺率先走出门去,安小朵左脚跨出房门,忍不住偷瞥身后的人,问道:“你带胃药了吗?”   刚刚一进来,她就发觉他的气色不好,手不自觉地按在胃部,她知道他胃病犯了。   黎孝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沉默了一瞬,回答:“多谢关心,我很好。”   安小朵抿了抿嘴,将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回去。   “小朵,真的不用我介绍男朋友?”回去的路上,何碧玺又提起这个事。   安小朵握着方向盘,心里五味杂陈:“谢谢何小姐,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安小朵的脑海里浮现出黎孝安的身影,他的轮廓是那样清晰,他的眉眼像烙印在她心里,但她无法回答何碧玺的问题,心里越珍爱的东西就越难用言语描述,只得含糊地应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很好。”   “很好啊,那你要好好珍惜。”何碧玺笑眯眯地看着她。   何碧玺的家,安小朵没去过,之前她们只在工作室和片场接触,据Tracy所说,何碧玺是将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很清楚的人,她不喜欢在家里出现跟工作相关的人和事,以往Tracy送她回家,也识趣地只送到家门口。   在何碧玺的指引下,车子最后开进了明珠山庄的别墅区,安小朵到这时才知道她的家竟跟黎孝安在同一个小区,两栋别墅相距不过几十米。   安小朵一声不吭地将车开过去。其实那天,知道黎孝安和何碧玺是认识的,她心里居然有一丝窃喜,只因为多了一点机会可以看到他。时间让她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哪怕她逃到天边,她的心也始终留到那个男人身上,她压根忘不了他,更加没办法停止爱他。   “这边不好打车,你开我的车回去吧。”临下车前,何碧玺说。   安小朵知道她是好意,这边是高级别墅区,进出都是私家车,出租车几乎绝迹。   关上车门,安小朵坐回驾驶座,忍不住望了眼黎孝安的那栋房子,一楼客厅灯火明亮,这个时间想必是岑阿姨在看电视。车子开近,她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二楼的书房,黎孝安若是在家,有大半时间是在那个房间里度过的,他工作时无论白天或者晚上都喜欢拉上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阻挡得一点都透不进去。   车子顺着跑道缓缓开出去,玻璃上有雨点的痕迹,夜幕沉沉地像要直坠下来。没多久,风势大起来,雨倾盆而下,看来是台风逼近了。   将雨刮器打开,路况不好,又是开何碧玺的名车,她小心翼翼地驾驶,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进入市区,几个商场门口都显得比往日冷清,很多沿街店面提早结束了营业。   等红绿灯时,她不经意看了一眼银泰百货的橱窗展示,何碧玺的大幅海报一下映入眼帘,她穿着一袭碎花长裙,头戴一顶宽檐的编织帽,身姿曼妙,仿佛置身在热带岛屿上,明媚的笑容在灯光照射下璀璨动人。   她一时看得入神,差点错过绿灯。   手忙脚乱挂了挡上路,却难以集中精神。   行驶到一个路口,一辆摩托车突然横穿出来,反向车道的小货车来不及刹车,只得转向临道避开,安小朵眼见车头直冲过来,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这一秒车头堪堪避过,下一秒车就毫无意外地冲上了路牙,再偏一点点,车身就要撞上灯柱。   刹车声接连响起,尖锐地划破漫天雨幕。   头重重磕在方向盘上,她眼前一黑,瘫在座位上,胸腔的心脏狂跳着,久久不能平复。   车厢内很安静,也不知是汽车隔声效果太好,抑或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她想报警,手刚碰到机身,手臂突然一阵剧痛,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雨越来越大,周围景致变得苍茫,行人稀少,看到事故也是匆匆过去,不做任何停留。一股强烈的无助感、孤独感,以及埋在心底已久的绝望被齐齐逼了出来,变成一波波无形的海浪,朝她劈头盖脸拍下。   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这两年陆陆续续发生的一些事——   两年的时光在人生的长河里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然而安小朵的这两年却足以摧毁她的一生。   父亲入狱,和爱人决裂,被母亲逐出家门……一连串的变故令她的人生昏天暗地。她只是一念之差,命运就把她拖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仿佛是一个还没到头的噩梦,而这个梦的起点是从她在梧城与分离多年的父亲重逢那一天开始。   安小朵七岁那年父母离异,她跟了妈妈,不久就搬了家,她再没见过爸爸,直到两年多前的一天,她去黎孝安的律师事务所,无意中看到秘书电脑上的屏保图片,那是一张彩铅图,上面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木兰树下,天真浪漫地笑着。   她只看了一眼就呆住。   因为彩铅图上的女孩正是安小朵五岁时候的模样,这张画是出自她的父亲安诤然的手笔,搬家前一直挂在爸妈的卧室里,后来爸妈离婚,她再也没看见过那张画。她偷偷翻遍家里的抽屉也找不到,她想大概是被妈妈丢掉了。但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会在别人的电脑上看到这幅画,她震惊之余追问秘书屏保图片的来源,秘书回忆说是从别人的博客里看到的,觉得画中小女孩憨态可掬粉嫩可爱便收藏起来当屏保用。后来她找到了那个博客的主人,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父亲。   谁也不曾想,父女重逢竟会如此戏剧化,安诤然更加想不到当年一时兴起作的画会帮自己找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画带在身边,有时候他会将这份思念说给房东的儿子听,对方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将画上传到网上,或许有一天他的女儿会看到,这本是非常渺茫的机会,但没想到真的如了愿。   安小朵偶尔也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去律师事务所,没有去玩秘书的电脑,没有看见那幅画,没有跟父亲重逢,那现在的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至少,她不会跟黎孝安分开,爸爸也不用坐牢受苦,元元也该上小学了。然而人生就是一条不归路,容不得你回头。走进一个岔路,就要沿着这个岔路下的分支一直往下走,没有人回得去。   胸口还在痛,趴在方向盘上,久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安小朵很久没有哭过了,自从两年前黎孝安扳过她的脸,对她说了那句话之后,她即使想哭也强忍着。   “安小朵,收起你的眼泪,它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他连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可见他厌恶她到什么地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点声音,像是有人在大力拍打玻璃窗,转过头,隔着雨水斑驳的玻璃窗,黎孝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幻觉吧?原来不只耳朵,连视觉神经都出毛病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她的人生已经坏成这样了。   车外,黎孝安的耐性已经快被消耗光,虽然撑着伞,但刚才下车下得急,他的衣服裤腿都已经湿透,看着车内的人,他心里又气又急,手机不断在自动重拨中,可她死活不接,痴痴傻傻的也不知是不是撞出了毛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准备砸碎玻璃的时候,终于见她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   他松了口气,沉声说:“开门,你没眼花。”   安小朵的脸变了又变,眸光从迷茫转为讶异。   她开了车门,又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抹脸上的泪。黎孝安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先去我车里,这车一会儿有人会来拖去修。”   他的车里有淡淡的薄荷气味,带着一种清新的冷冽,冷气开得很大,她一进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将冷气调小,黎孝安转头,瞥见她发红的额头:“撞得厉害吗?”   安小朵摇摇头,见黎孝安启动油门,她小声说:“不用等拖车来吗?”   “不用,我交代了人来处理。”   安小朵不再多说,默默地蜷缩在座位上,乖巧得像只害怕被再度遗弃的猫。   黎孝安侧过身,帮她系上安全带,手要收回来时被她一把抓住。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的目光有些闪烁,长睫不住颤抖,像是惊魂未定。   僵持了一会儿,他先出声:“没事了,放手坐好。”   “你一直跟着我。”她忽然说。   像是秘密被窥破,黎孝安心头冒出一丝羞恼,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鬼使神差地一路尾随她,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刚才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车直直冲向路牙,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也像是骤然停止了跳动。   幸好……   他心里松了口气,已经折磨了他一夜的胃痛这时大爆发,他蹙眉隐忍着,视线不经意触及她惨白的面容,她的眼眶中噙着泪,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一丝尖锐的疼痛蹿上来,他分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猛地摔开她的手,紧紧攥住方向盘。   “你怎么了?”瞧出他的不对劲,安小朵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片刻后缓过来,他启动油门将车开出去。   半个小时后,轿车停在一所私家医院门口。   安小朵迟疑着没下车。这个地方她以前来过,给她留下不太美好的回忆。   “下车。”黎孝安开了车门。   “我没受伤,不用看医生了。”她一手抓着门框,微弱地抵抗着。   “下车。”黎孝安痛得几乎要打颤,他没有力气多费唇舌,只重复了一遍,带着命令的口吻。   安小朵默默下车,跟在他后头走进去。   李广生看见安小朵的那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工作太累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他一时间搞不清状况,不明白黎孝安为什么会突然带着他仇人的女儿过来。   “她刚才撞车,给她做个检查。”黎孝安反客为主地坐在李广生专用的按摩椅上,淡淡吩咐了一句。   叫来值班的护士带安小朵出去,李广生关了门,一脸严肃地走到老友面前,说:“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又跟她一起了?”   “只是路上遇到。”顿了一顿,黎孝安说,“给我开点止痛药。”   李广生吓了一跳,盯着他:“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你也撞车?”   黎孝安咬牙说:“胃痛。”   李广生横了他一眼,转身去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又倒了一杯白开水过来。   “我就说嘛,你气色比她撞车的人还糟糕,痛成这样你死撑什么啊。”   黎孝安一声不吭地接过药片和水,仰头服下。   “你躺一会儿?”   “不用。”   李广生也不勉强他,老友的脾气他最清楚。想到安小朵,他愁得眉头拧了起来,忍不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要想清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离她远点,你总不希望当年的事再发生一次吧?”   黎孝安脸色微变,握杯的手一紧。   李广生自觉失言,一时脸色讪讪。自己一个局外人记得的事,当事人又怎么可能忘记?当年黎孝安抱着一身血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的安小朵冲进医院来,他从未在这位认识快十年的老友脸上见过那样焦灼和恐惧的神态,他甚至隐约觉得如果当时他宣布抢救无效,那黎孝安估计会当场发疯了结他这个主治医生,再了结自己。   安小朵做完检查,回到李广生的办公室,李广生倒了一杯水给她:“我问过了,没什么大问题,额头的淤青过几天会自己消掉,或者我私人送你瓶药油?”   安小朵摇头:“不用了。”   环视了四周,她又问:“他呢?”   李广生像是这时才恍然想起来:“哦,孝安啊,他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送你一程。”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安小朵将杯子搁到桌上,“医药费……”   “哦,不用,又没开药。”   李广生是这所医院的高层,他说不用就不用,安小朵也不欲多说:“那,再见。”   李广生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狭长的走廊里,女孩瘦弱彷徨的背影让他忽然有些不忍,匆忙拿了车钥匙追上去:“还是我送你吧,台风天不好打车。”   安小朵低着头,嘴里小声说:“不用了,我家离这边不远。”   借着走廊的灯光,李广生瞥见安小朵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他顿时懵了一下。   就这么一愣神,安小朵逃也似的跑掉了。   杵了片刻,李广生叹了口气,转身回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暗暗内疚,他出声提醒,明明是为了这两人好,可为什么一看到安小朵的眼泪,他就觉得好像欺负她的人是他自己呢。   安小朵没有带伞,到家全身湿透,匆匆洗头洗澡换上睡衣,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   前几天杜梅给了她一个外文稿,截稿期很紧,下个月就要的。明明赶着交,可她今晚状态很不好,盯着密密麻麻的外文,半天也没翻完一段,不停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胸口像嵌着块石头堵得难受。   叹了口气,她起身去厨房泡咖啡,顺便看看小狗。两天前她经过楼下的垃圾桶,看到旁边搁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五只刚出生的奶狗,因为那天凌晨下过一场大雨,纸箱被雨水泡烂了,那么小的狗哪里经得住风雨的侵袭。她不死心,仔细查看了下,发现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还有呼吸,她忙送去宠物医院救治,但医生什么救治措施都没做,只说太小,又淋了雨,救不活了。   她只好抱回家里来,尽管有医生断言,可她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小狗能坚强地活下来。   蹲在简易的狗窝前,她伸手摸了摸它,手指触感却不像想象中的柔软,她心一凉,慢慢被无力感填满——晚上出门前她还抱过它,用小药瓶喂它喝奶,那时候它的身体还是暖的。   抚摸小狗发僵的身体,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也是捡了只病恹恹的小狗回去,养了快半个月,她有事回家了一趟,回来却发现狗窝里的小狗不是她捡的那一只,问黎孝安,黎孝安随口说丢掉了,她一下子信以为真,急得快哭出来,任他怎么哄都没用。后来岑阿姨悄悄告诉她,小狗是病死的,黎孝安怕她难过,跑了好多个流浪狗收容所才找到这么一只很像的回来,没想到她还是认出来了。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打给黎孝安。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轻快的声音:“喂,你好。”   她狠狠愣住,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住,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在对方的连声催促下,她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找黎律师,请他接电话。”   “他在洗澡,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她静默了一下,说:“不用了。”   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掐了线,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已经走远了,而她还在原地傻傻地等着。等什么呢?难道还指望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安小朵,别傻了!   去阳台找了个纸盒,将小狗放进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也不知是在伤心小狗,还是在伤心自己两年前就死去的爱情。   漫漫长夜,她既睡不着,稿子又看不进去,脑子一团乱麻,心里空得厉害,忽然想起柜子里有一瓶红酒,是乔柯听她说夜里睡不好硬塞给她的,让她每天睡前喝上一小杯。   把酒拿出来,用开瓶器拔出瓶塞,她直接对着瓶嘴仰头猛灌,一股灼热从喉咙直直蔓延至胃里,不一会儿就头皮发胀发麻,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地板好像扭曲起来。   她抓过手机又打给黎孝安,这次是他接的。   “黎孝安……”   “有事?”   她嗯了一声,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可是又充满了委屈。什么事呢?她苦苦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你……”她没忍住打了个嗝,酒气冲到鼻子,她难受地皱了皱眉,“你不是跟何小姐拍拖吗?那个人不是何小姐。”   “是谁都跟你没关系。”   泪光一浮,她赌气说:“怎么没关系,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还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又不是我绑架元元的,那个人是我爸爸,我有什么办法……夹在你们中间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借着酒气上脑,她颠三倒四地絮叨着,线的那头很安静,黎孝安没有回应她。   “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重新开始好不好?”说到最后,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   黎孝安冷冷地说:“可以。”   安小朵心下大喜,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说:“除非你把元元还给我。”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她怔怔地掉泪:“元元已经死了……”   “你也知道他死了,如果不是你,安诤然又怎么有机会接近我的儿子?”黎孝安的声音冰冷中隐隐透着暴戾,“安小朵,别做梦了,除非元元活过来,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安小朵大哭:“我爸爸现在待在牢里到死都出不来,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不够。”   安小朵一时头脑发热,脱口而出说:“那我给元元偿命够了吗?我当初都跳下去了,你干吗要救我?你信不信我再跳一次……”   “安小朵!”   被他一声怒吼吓到,安小朵顿时噤声。   她知道不该提起的,可是如果不是趁着酒后这股劲,她压根没勇气将一桩桩往事挖出来——那些犹如结疤多年但没有真正愈合过的伤口,一旦揭开,鲜血又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晚发生的事,其实具体细节她都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起初是在等他,想跟他好好谈一谈的,结果一等就是一夜。她拿他酒柜上的一瓶酒来喝,快天亮时他终于回来,径自去了书房,她追上去,也不知是哪句话就点着了导火线,只见他冷笑着推开玻璃窗,指着窗外说:“要我原谅你?行,你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的话。   他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的面容露出讥诮的笑意:“怎么?现在又不敢了?刚才是谁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原谅她的?安小朵,收起你的虚伪,我不吃你这套。”   她的视线再一次朦胧起来,低声喃喃:“你是要我死吗?我死了,难道你就会开心了?”   “是,你知道吗?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你,把你带进我的家,其实最错的那个人是我,是我给了你们伤害元元的机会。”   这句话像压垮了安小朵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脸刷地白下去,血色全无。   黎孝安似是厌倦了与她对峙,他大步走出书房,不愿再看她一眼。   她慢慢走到窗台边,两手一撑坐到上面,好像没什么犹豫就跳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睁开眼时人已经在医院。   两层楼的高度,要摔死也不容易,但摔成残废却是轻而易举,她那次算是走运。但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只有岑阿姨每天去看她,黎孝安连一次都没出现过。   “你是不是喝酒了?”   手机还接通着,黎孝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安小朵?回答我!”   不管怎么吼她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情景——安小朵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   那种胆裂魂飞的恐惧,这一辈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想到这里,他拿了车钥匙起身,走出书房,在过道上与端着一杯热牛奶的秦筝相遇。   秦筝惊讶地挑眉:“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黎孝安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   秦筝眼里一抹冷意划过,她急匆匆追上去:“我收了工专程过来陪你,你现在撇下我要去哪里?”   黎孝安站在楼梯口看她:“我并没有要求你过来。”   秦筝气结,没错,是她自己巴巴地送上门来。   “现在外面狂风大作,你要我自己回去吗?”   “你今晚可以住客房,缺什么跟岑阿姨说。”   “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安小朵?”   黎孝安本来已经走下楼,这时顿住脚步,回头盯着她:“秦筝,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秦筝脸一白:“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抱歉,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黎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在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秦筝眼里的柔弱消失了,继而填满其中的是满满的怨恨和不甘。   安小朵哭累了,渐渐停下来,手在沙发上摸到遥控器,她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酒瓶不知不觉空了,她手一松,咚的一声,酒瓶砸在地板上,晃悠悠地滚到一边。   看了会儿电视,她觉得全身燥热,跑去阳台上吹风,外面的雨又大起来,她倚着护栏,探出手去接雨水,每次盛满的时候立即缩回手,但水转眼就漏光了。   她不禁气恼,这雨怎么跟黎孝安一个德行,她越想抓住就越是抓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翻过那面护栏,抓着身后的铁栏杆,踩在护栏外约莫有十公分宽的石阶上,久久地伸着手,让雨水在掌心上蓄满,溢出,再蓄满。   她没有恐高症,这时候在酒精的刺激下更不觉得害怕,甚至隐隐有些亢奋。风带动她的裙摆,雨落在身上透心的凉,她闭上眼睛却莫名有些沉醉,混沌得毫无逻辑的大脑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样飞身而下的感觉,是不是跟鸟儿在空中飞一样?   她睁眼观察四周,考虑可行性。这时已经深夜,没什么过往的路人,不怕砸到人,地上有水洼,虽然在下雨,但风大,有利于飞行,嗯嗯,好极了!   她试着松开一只手,身体顿时摇摇晃晃,她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松开另一只手,身体往前倾,再往前一点……   张开双臂飞下去,像鸟儿一样。   她的思绪飘忽起来了,就在飞扑前的最后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腾空了,但是却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住。   她急得哇哇大叫:“放开!放开!别抓我,我要飞了!”   好像是被揉进了一个怀抱,箍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在剧烈颤抖。她疑惑地低头,略侧过身,眼前顿时一亮:“黎孝安,你来了!”   黎孝安脸色发白:“小朵,你快进来。”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要飞下去。”   黎孝安蹙眉:“这里不够高,飞不起来,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飞。”   “真的?”她笑着把脸贴过去,“那你抱我进去吧。”   黎孝安把她从护栏外拖进来,可能地上滑,他脚底踉跄了一下,带着她一起跌在石砖上。   “你没事吧?”将她护在胸前,他紧张地问。   她笑嘻嘻地去抓他的手:“我很好啊,你才有事呢!嗯,你的手好冷。”   黎孝安松了口气,托着她的胳膊起来。   她像上足了发条的马达,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你说带我去飞的,走吧走吧。”   黎孝安一言不发地抓她去了浴室,把她按在墙上,打开花洒浇她的头。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往外跑,他一手揽着她,将她禁锢在身前。   她终于发现逃不过,耷拉下脑袋,嚎啕大哭。   黎孝安关了花洒:“酒醒了没有?”   她点了点头,扒拉在他身上,活像一只被雨湿淋的小狗。   黎孝安面色铁青:“安小朵,你听好,以后要是再敢沾一滴酒,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神智越来越迷糊,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渐渐阖在了一起……   可是好像她才眯了一会儿,下巴就被捏住,那人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东西,热辣辣的。她难受地扭动身体,睁开眼,抓着他的衣袖:“黎孝安,你还爱不爱我?”   黎孝安命令她:“闭上眼睛睡觉。”   “你到底爱不爱我嘛?”她的酒劲又上来了,一个骨碌从床上翻下去,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拦住她,她差点就滚到地板上去了。   黎孝安扯了被子裹住她,她踢腿抗议:“好热啊,你想闷死我啊——”   “别闹了,睡觉!”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已经疲累不堪。   “你陪我?”她攥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你别离开我,我就听你的话。”   黎孝安不理她,她努力凑到他脸上,他立刻偏过头去。她气急,干脆咬了他一口。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扁了扁嘴,将脑袋拱进他怀里,慢慢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窗帘没拉上,光线强烈,安小朵拉起被子盖住脸,一时间头痛欲裂,她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起来。   昨晚……   不可能,虽然很像真的,但不可能的。她一点一点地回想,应该是这样——昨晚她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一睡不省人事,接着做梦梦见了黎孝安……   她苦笑,这个男人,连做梦都不放过她。   找手机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有一个未接电话是Tracy打来的,她忙回过去:“Tracy,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我现在马上赶过去……”   匆匆忙忙去浴室洗漱,换衣服,穿鞋,拿钥匙出门,然后她愣住了——因为怕自己出门会忘带钥匙,她习惯在鞋柜上面搁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专门放钥匙等一些小物。现在这个篮子里除了有她的一串钥匙和招财猫零钱包外,还有一枚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钥匙。   她拿起来看,怎么也想不起这枚钥匙是打哪冒出来的。她困惑地打开木门,目光落在外面的防盗门上,试着将这枚钥匙插进孔里,转动——   咔哒一声,防盗门立时开了。   她石化在原地,脸上惊疑不定,当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她哀号一声,蹲下来捂住了脸。   黎孝安居然在这时来电话,她攥着手机没接,铃声不依不饶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得心慌意乱,只得按下接听键。   他冷笑的声音传来:“醒了?”   “你昨晚撬了我家的防盗门?”   “你真要感谢你家楼下的开锁匠,我砸了他一千块钱他才肯给我撬门,还要我保证一切后果全由我承担,与他无关。”   安小朵赧然:“我……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   黎孝安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兴趣听一个醉鬼说的话。”   安小朵想了想,说:“谢谢你昨晚赶过来。”   她话音刚落,黎孝安那头就挂了线。   中午,精神恹恹的安小朵去片场的化妆间找何碧玺请罪,昨晚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她就给何碧玺打过电话,说车子送修的事。   “何小姐,车子的修理费从我的薪水里面扣行吗?我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碧玺正低头看剧本:“不用了,只是蹭花一点。”   “可是……”   “再说,我正好想买辆新车,还愁找不到理由呢。”何碧玺冲她笑了笑,“好啦好啦,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这咖啡太苦了,你去帮我换一杯奶茶吧。”   “好的,我这就去。”安小朵端起她的杯子快步走出化妆间。   Tracy说:“你还真大方,那车是周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   “修车费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对她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必为难她呢?”何碧玺翻过一页,笑起来,“再说孝安都说他买单了,他每年赚我这么一大笔钱,我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你对安小朵真是太好了。”   何碧玺窃笑:“怎么?你吃醋?”   “我哪有?”Tracy拒不承认。   “我对她好也是因为她是我得力助手啊,别看她长得漂亮,但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挺聪明的。”   有次何碧玺跟安小朵同车回去,何碧玺埋头看剧本,安小朵说:“何小姐,在车上看东西对视力不好,你还是不要看了。”   何碧玺没想到她还管这个,失笑之余解释道:“明天有场戏台词比较长,我怕记不住。”   安小朵考虑了几秒钟:“我背下来了,你要是着急,我现在背给你听,你可以先熟悉一下。”   何碧玺讶然:“你全都背下来了?”   安小朵点了下头。   “好啊,你背给我听。”   安小朵清了清嗓音,从这场戏的场景描述开始说起,声音清楚伶俐,语调有张有弛,感情充沛,俨然像一个说书人。   何碧玺越听越吃惊,导演和编剧今天下午临时起意,对明天的几场戏做了一些改动,快收工才让人重新打印了一份新剧本给她,而安小朵却见缝插针用一点时间就全部记下来,这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安小朵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说顺了她就忘了紧张,一心琢磨着怎么念好一句句台词。   “小朵,你不拍电影真是电影界的损失。”等她念完,何碧玺由衷说了一句。   安小朵脸红了:“何小姐,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记性好。”   “你不用谦虚,我是说真的,你不单背得出来,台词也念得很有感情。”   “可能是因为剧本写得很吸引我。”   想起这个小插曲,何碧玺不由得微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将那晚录的一段朗诵放给Tracy听。 第四章 幸福是什么模样   这天收工后,安小朵冒雨去赴褚葵的饭局。   褚葵对于吃方面向来颇讲究,这次想必是又挖掘到什么好地方。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走进碰面的馆子,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了。这间小餐馆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都普通无奇,而且连个像样的牌匾都不挂,只在进来几步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私房菜”三个字。   褚葵早到,坐在靠近空调出风口的小桌子边,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位男士坐在她身侧,这个人安小朵也认识。   安小朵走过去,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是我们来早了。”Ben温和地回应。他今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像个大学生。   褚葵扫了眼,蹙眉:“怎么搞得灰扑扑的?”   安小朵从外景地直接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身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白衬衫和黑色小脚裤,刚才从出租车下来裤腿上还不小心蹭到灰。   褚葵给她倒了杯大麦茶:“Ben打算做个美食专题,我过来帮忙试菜,别看这家店不起眼,菜色很有特色。”   “是啊,我们刚还在讨论这个呢,褚葵说你嘴巴挑,正好提提意见。”   “那我有口福了。”她注意到褚葵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有手工浮雕的银手镯,手镯有点宽,衬得褚葵本就纤细的手腕越发显细。   安小朵看着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褚葵捕捉到她的视线,说:“旧的。”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还算热闹,但大多时间是褚葵和Ben在聊天,两人都是很健谈很会制造气氛的人,安小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默默地将桌上那盘拔丝糖番薯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褚葵接到一通电话匆匆离去,Ben执意要送安小朵,她推拒不过只好由着他。   刚坐上车,手机有短信进来,她掏出来看,Ben侧过身要帮她系安全带,她急忙说:“我自己来。”   Ben笑笑,开车上路。   “其实我自己打车就行了,你又不顺路。”   “送你回家是我的荣幸,再说台风天,你这么瘦,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她忍俊不禁:“难不成台风还能把我吹走?”   “你别笑,据说八级风力就能吹走人。”   两人拿台风说笑,很默契地没有提上回的不愉快。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安小朵摘了安全带要下车,被Ben叫住:“小朵,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安小朵点头。   “那我有没有机会?”   安小朵看着他:“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   Ben脸上划过一抹失意:“能告诉我原因吗?你有男朋友?”   她想了想,说:“我心里有一个人,我想短时间我还不能忘记他。”   “你真坦白,是那天那个男人?”   安小朵没说话,在Ben看来就是默认了。   “谢谢你的坦诚,我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样貌和气度都是自己不能及的,Ben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些了。   安小朵洗完澡,坐到书桌边上网,看新闻。QQ好友栏上褚葵的头像亮起来。   “你没事当什么月老?”她发过去。   褚葵很快回过来:“这么早就回去啦?没跟Ben去环海路兜兜风?”   “我跟他不来电。”   “你跟谁来电啊?黎孝安啊?”   乍一看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昨晚自己借酒撒疯,他大概要气疯了。   “Ben为人不错,家庭背景简单,还顾家,每周末都回家看爸妈,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这么干脆啊,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没回,没一会儿褚葵又说:“妹妹,别那么死心眼,放弃一棵树,你将拥有整片森林。”   她落寞地笑了笑,褚葵不知道,她陷在感情这片沼泽地里,两年前就没有脱身的一线生机了。   打开QQ界面,她去看困住她的那棵树,这两年来没见他亮起来过——有阵子黎孝安频频加班,她便在他手机上下载了QQ软件,还申请了号码给他,让他一整天都要保持在线。   “打电话不就好了?”他不耐烦打字。   “这怎么一样嘛?你看你一天多忙,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见诉讼人,我不能随时打电话给你,可要是我想你了,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你在线,感觉距离会近一点。”   黎孝安笑她孩子气,但也依着她整天开着QQ,他是从不设置成隐身的,反正好友栏里只有她一个人。   褚葵的头像又闪动起来,打断她的思绪——   “Ben给我来电话了,你到底跟人家说了什么,小伙子情绪低落的呀……”   安小朵的手抚过自己的锁骨,不经意碰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铂金戒指,她迟疑了一下,问褚葵:“你是不是跟余章文和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褚葵的回复姗姗来迟:“因为那个银手镯?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那个雕着小象的银手镯是很多年前余章文送给褚葵的生日礼物,褚葵一直戴在身上,所以安小朵记忆深刻,今天吃饭的时候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但Ben在场,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那就是真和好了?”   “嗯,前两天他专程回国来找我,我看他挺有诚意的就原谅他了。”   “也是啦,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好好沟通就没事了。”   “没那么乐观,就算他肯为我来梧城工作,还有他姐姐呢,他是一定会把她接过来的。”   “So?”安小朵不懂。   “唉,一言难尽,下次见面再说吧。”   安小朵发了个OK的表情给她,等了片刻褚葵那边没动静,头像暗了下去,想是下线了。   于是她关掉QQ,强迫自己快点进入工作状态,着手翻译书稿。这两月来,虽然正职兼职加起来收入还算可观,可开销也不小,她已经很省着花了,但每到月底去银行汇款时,仍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拮据的滋味。   安小朵不是出自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妈妈将她保护得很好,从来没让她吃过苦,更没让她穷过,所有物质上该有的,她都不曾缺过。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妈妈连一件家务活都不让她做,她到上大学才第一次自己换被套、挂蚊帐、洗衣服。上大二时,班上有不少同学去做Part-time,她也心动,电话里跟妈妈一说,立刻被毫无转圜余地地制止了。妈妈说:“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可以了,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妈妈每个月固定给你一千五。”   一千五百块钱,对于每天教室、实验室、宿舍三点一线,偶尔网上淘淘宝的安小朵来说已经足够用,但她后来还是瞒着妈妈接了翻译活,一来自己赚零花比较有成就感,二来也是有兴趣。如果知道她现在每个月都在为钱犯愁,妈妈会说她什么呢?   想到自己的现状,她就觉得对不起妈妈的期望。这两年她没回去是因为没脸回去,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她没有一样能令妈妈满意,她有什么脸回去呢?   其实从小到大,妈妈对她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好好读书。她五岁上学,一路升学通畅无阻,连上大学都是被保送。可是所有的风光都抵不过一个错,她被学校开除后,妈妈整整一个月不理睬她,不跟她说一句话。   那段时间她在家过得无比烦闷,继父的刻意讨好和母亲的不谅解都让她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时间,她每天上网打游戏,有次无意中开了MSN,突发奇想加了黎孝安的账号——前一次搭他车时,她听到他通电话提到自己的电邮,一不小心就牢记了下来。   发送添加请求,几秒钟后就显示通过,他居然在线。   她又惊又喜,点出对话框跟他打招呼,两人渐渐聊开,直到继父关掉客厅的大灯她才意识到已经快到深夜,同他匆匆道完别她就下线了。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接电话的同时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是早上十点半,她一直有晚睡晚起的习惯。   困意在听到黎孝安的声音后骤然消散,她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待听到他提出见面时,她的脑袋当机,转不过弯来。   “你现在在哪?”她傻傻地问。   “我这几天刚好在B市省会,今天一大早开车过来,现在到你们这儿的……人民路。”   她坐起来,心怦怦怦地乱跳,他居然为她而来。急急忙忙梳洗之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跑出去找他,人民路离她家很近,五分钟后,她看见他泊在新华书店门口的车。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一步步走过去。   黎孝安也看见了她,开了车门走下来。他穿着很休闲,一件Polo衫和牛仔裤,显得特别年轻。   他站在车旁冲她笑,一直笑,看得她目眩,顿生不真实感。   她走到他面前,神奇般地稳住了,像是老友见面一样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很闲啊?”   “忙了好多天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哦,那……带你到处走走?我们小地方的景致也不错的。”   “好。”   那天她不记得自己带他从街头到街尾走了多少趟,明明是同样的风景,他却没嫌腻,只是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免多了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带他去吃豆花粉丝、吃白糖碗糕,都是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也会喜欢,她将碗递给他的时候,他立刻接了过去,在她殷切地注视下吃起来,然后不住地说好吃。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从不吃路边摊,对于他的捧场,她都不知道该说他演技好还是涵养好了。一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他就要回去,她舍不得却无法开口挽留,送他回去取车的路上显得有些沉默。   黎孝安关掉防盗器,一手开了车门,忽然转身搂住她的腰,压低了声音说:“跟我走。”   她心脏又狂跳起来,仰头凝视他那双深邃的眼,那里藏着难以抗拒的蛊惑,于是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见面演变成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安小朵奔回家拿行李,妈妈还没回来,她跟继父谎称接到工作面试通知,要立刻搭一个朋友的私家车返城。   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跳上车,她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可思议,她纵然平时任性,可也不曾干过如此荒唐的事。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那天晚上,她在黎孝安的车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这是她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妈妈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你搭哪个朋友的车回去?”   她心虚,不敢像对待继父那样敷衍妈妈,可她又不擅说假话,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反而坐实了妈妈心里的怀疑,厉声说:“安小朵,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爱,你现在心野了,翅膀硬了,不但不好好念书,还学会骗妈妈了?”   “妈妈,我……”安小朵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黎孝安腾出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手机:“伯母您好,我是小朵的朋友,我叫黎孝安。”   安小朵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们对话,她听不清妈妈电话里说什么,只知道黎孝安的态度从始至终谦和有礼,不亢不卑,进退有度。   “对不起,伯母,我今天接小朵回梧城,走得太仓促,没能跟您见个面,是我考虑不周,请您原谅,也请您不要责怪小朵。”   安小朵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是的,我会照顾她,对她负责,请您放心。”   安小朵乍一听到负责两个字,心里吃了一惊,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对她挑唇一笑。   等到他收了线,她一只手攥着裙摆,小声嘀咕:“你为什么要说对我负责,我们……我们并没有什么。”   “我今天带你走,自然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她心里微微失望。   “当然还有其他方面。”仿佛是看出她的失落,他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   “啊?”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粉嘟嘟的脸。   回到梧城,黎孝安带她去明珠山庄,她面对那栋豪华气派的别墅时被惊到了,她知道律师这个职业收入不菲,可他还很年轻,她没想到他经济条件那么好。   “你家里很有钱吧?”她问得傻气天真。   “还行吧,这房子买得早,没现在这么贵。”   这是他的回答,她居然就信了。下车,他捉了她的手去按密码:“你妈妈让我中秋陪你回去,我答应了。”   她吓了一跳:“不用……太快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是你妈妈的意思,她总要看看拐走她女儿的人长什么样才能放心。”   可是那年,甚至第二年,他都没去成,是安小朵不让他去的,她不久就在唐家见到了元元,在那个漂亮的小男孩眼里她看到了满满的抵触和戒备。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她的爱情,她几次独身归家,妈妈从没提起过黎孝安这个人,只隐晦地暗示她要独立。而她自然也不会提,因为元元的存在,她对这份感情产生患得患失的恐惧,她看着那个孩子被唐老夫人如珠如宝地宠着,她便知道要和黎孝安在一起,必须先过元元那一关。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当她和元元终于建立起深厚感情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了。   元元的死,成了她和黎孝安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一道障碍。   怎么又想到他了?安小朵痛苦地抱住头,合上笔记本,她去浴室刷牙洗脸,借此转移注意力。   台风过境,外面风声呼啸,阳台上的杂物被扫得东倒西歪,乒乓作响。她忽然想起最外边有个长方形柜子,之前她大致检查过,虽然旧得掉漆不美观,但还能用,与其放在外面日晒雨淋,不如搬到卧室里来当书柜。   反正干不了活,又睡不着,她索性现在就动手,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那柜子看着像是风中残烛,没想到还挺沉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挪进屋里,再一点点地挪到卧室的墙角,可能是柜脚不稳,她松开手,柜子朝她倾倒下来,她急忙用身体撑住,谁知一个柜门被惯力冲开,原本卡在中间的隔板掉出来,不偏不倚砸中她的鼻梁。   一股热流涌出来,她痛得直冒汗,怀疑是鼻梁被打断了。她将柜子靠向墙壁一侧,慌忙抽纸巾堵住鼻子跑去浴室照镜子,鼻子又红又肿不说,还像没关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往外淌血,不一会儿丢在废纸篓里的纸巾多到她自己看了都心惊肉跳。   能想到的止血措施都做了,可血好像越发汹涌,她想起自己还在生理期,这才害怕起来,匆忙换上外衣,抓了钱包出门。   大概是失血太多,她下楼梯的时候腿有点发软,视线模糊起来,好不容易走到楼下,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想想也是,大半夜的,又是台风天,路上行人绝迹,原本挺晚才会收摊的路边小吃今天也没出来做生意。   头越来越晕,她不敢大意,要打急救电话,手往口袋摸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居然没把手机带出来。   彷徨慌乱中,她感觉到有人走近,卷着一身风雨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眼睛的问题,那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她居然看不真切。她身体晃了晃,跌进一个怀抱里,瞬间那人的面孔就放大了,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终于看清来人。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喃喃说完,随即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被套,连身边的人都是白色的。   “你醒了?”   她艰涩地开口:“谁送我来医院的?”   “一个男人,昨晚刮那么大的风送你过来,付过医药费又顶着大风大雨走了,真是怪人。”看她一脸茫然,护士奇怪地问了一句,“不是你朋友吗?”   她的大脑有些迟钝,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晕倒的前一秒她见到的那个男人是黎孝安。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营养不良,贫血很严重,身体有点虚,给你打了氨基酸。”护士见她不说话,继续说道,“鼻子问题不大,不过这几天比较脆弱,要注意着点,别再弄伤。”   安小朵怔怔地听着,半天没回应。   护士问她:“你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来接?”   安小朵摇了摇头。等护士离开房间,她坐起来,定定望着门口良久,他始终没有出现。   跟何碧玺请了假,她在医院打完三瓶点滴才走,刚好赶上下班时间,公交车上人多,她原本有座,但中途给一个孕妇让了座,站到下车,饥肠辘辘加上失血令她有些头昏,走了几步路,听见有人喊她。   转身,见乔柯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跟上来。   “你怎么在这里?”   “找你啊,打你手机也不接。”乔柯忙不停地发牢骚,“下午给你打电话,你不是说休息吗,我想你这个宅女肯定不下楼,好心好意给你带了晚饭,谁知道吃了闭门羹,差点就回去了。”   “在车上,没听见手机响。”   “你去哪儿了?”   “超市。”   乔柯打量她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去超市不买东西的啊?”   “没看上什么就不买了。”安小朵从钱包里掏钥匙,又问,“你带了什么吃的?”   “小炒店里打包的几样菜,还有米饭。”乔柯凑上来,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皱了皱眉,“你气色怎么这么差?白惨惨的。”   “饿的呗。”安小朵敷衍了一句。   乔柯忽然脸色骤变,指着她胸前一大块淡红色的污渍叫起来:“这是什么?是血吗?”   “别瞎囔囔,是番茄汁。”她离开医院前就发现了,担心路上回头率太高,特意躲去洗手间用洗手液狠搓过,没完全洗掉,但血迹洇成淡红色,没那么惊悚了,大不了被人当成邋遢鬼。再说她身上穿着一件小碎花的娃娃衫,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番茄汁?”乔柯将信将疑,扳过她的身体,像检查一件古董般将她上上下下审视。   “中午在麦当当吃汉堡沾到的。”   他松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血就好,吓我一跳。”   不远处,泊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内,驾驶座上的男人收回注视的目光,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自从那夜之后,他连续几晚都不自觉地将车开到她楼下,一直等到她房间的灯光熄了才恍然离开。真是可笑,他居然到现在还担心她,他忘了她还有一个虔诚的护花使者,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她。   一路疾驰。   黎孝安将车开进停车库,进屋准备上楼,听见岑阿姨在后面喊他:“小安,秦小姐来了。”   他脚步一顿:“人呢?”   “我请她在客厅等。”   他没什么反应,只轻微地点了下头就径自回房。冲完澡,推开浴室的门,眼前的人令他一刹那生出恍惚感。   明眸皓齿,盈盈浅笑,一头乌发随意扎起,穿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衫,搭一条浅蓝色的超短牛仔,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和性感。秦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诱惑力十足的吻。   “这么迟才回来?”   黎孝安蹙眉,推开她:“你怎么来了?”   秦筝浅笑:“想给你一个惊喜,那天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黎孝安盯着她,目光冰冷:“秦筝,你想要什么?”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是这个,想都别想,我给不了,你也要不起。”   秦筝的笑容顿时有点僵,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侧着脸贴在他心口,手指轻轻地打圈摩挲:“你的心,我可以不要。”   “哦?”黎孝安颇有兴致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秦筝尾音几乎隐没在口中,顿了一顿才说,“名利,地位。”   黎孝安笑了一下:“你是个明白人。”   秦筝仰起头,笑容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愈发璀璨:“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   “没错。”黎孝安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抬手,轻柔地抚过她的眉骨。   秦筝自觉地闭上眼,他的热吻如期而至,落在她的眼睫上。跟往常一样,他总是这样吻她,只在她闭上眼时才肯吻她,仿佛他爱的只是她这一双眉眼。   她不敢睁开眼睛,怕他停下来,更怕拥有的一切会像午夜的梦一样醒来就消失不见。   临近中秋,电影剧组预备去梧城周边的雁岛上取景,拍摄期大概需要一个礼拜左右。Tracy通知安小朵,要她准备随行。   安小朵对于这样的安排没什么异议,Tracy跟她说完,检查日程表时想起一个事,拿手机打给导演助理:“中秋那天,何小姐会请一天假。”   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只见Tracy皱眉道:“我倒没什么,但是那晚何小姐是一定要回城的,我跟她这么多年,她每年的中秋都会跟周先生一起过,今年当然也不例外……Tim你别这么说,是我要拜托你不要为难我才对……这样吧,你也不必说什么,何小姐会亲自跟王导说的,这样你就没那么大压力了吧?”   安小朵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等她挂了线,迟疑再三才问道:“Tracy,周先生……是谁?”   Tracy用Ipad查看电邮里未来一周的拍摄流程,头也不抬地就说:“周先生就是周先生,你不认识的。”   安小朵心里好奇,但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毕竟她只是初入行几个月的小助理,而何碧玺是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对方的隐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窥探的。   翌日在片场,何碧玺果然同导演商量起中秋请假的事,导演很爽快地答应了。   说完这事,他们随意闲聊起来。   安小朵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腿上还搁着剧本,她正逐字逐句地翻译法语对白,并将发音标注在下面。   Tracy从外面走进来,对何碧玺说:“周先生让人送了下午茶过来。”   “分给工作人员吃。”何碧玺笑着吩咐她。   王导笑着说:“诺言还是这么贴心周到,我们剧组是沾你的光。”   “他哪里是贴心,是看我最近都忙着拍戏,变着法子提醒我呢。”   王导哈哈大笑:“找个时间,我跟他聚一聚,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三年前了。”   “好啊,看你哪天得闲。”   “就中秋过后吧,他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他最近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墨尔本陪他妈妈,这次是专程回来过中秋的。”   “他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假装用功翻译的安小朵竖起一只耳朵仔细听,越听越困惑,这个周先生好像是何碧玺很亲密的人,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何碧玺跟黎孝安又是什么关系?   难道,她误会了?   正暗暗琢磨着,一转头看见Tracy握着一杯奶茶走来:“给,甜品在那边,自己去拿。”   “谢谢。”安小朵接过来,“你不吃吗?”   “我不喜欢甜食。”Tracy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   除了公事,安小朵平日里不怎么和她说话,主要是Tracy总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又总是一身黑色职业装的打扮,让人难以亲近。这时站得近,安小朵发现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尤其是眼睛,大而有神,双眼皮褶子很深,不懂她为什么要戴那么丑的眼镜,斜刘海一丝不苟地贴在额头的一侧,皮肤有点黑,但是挺细腻的,没有斑点也没有痘痘。   Tracy察觉她的注视,看了她一眼:“这份工作还习惯吗?”   “挺好的,何小姐人很好。”   “她对你特别照顾,我想你心里有数。”   安小朵一怔,望向她,Tracy似乎有意回避,将视线投向远处。   “Tracy,有什么话请你直说。”   Tracy勾了勾嘴角:“你太敏感了,我没别的意思。”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Tracy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转身走向何碧玺专用的化妆间。   安小朵盯着手里的奶茶,忽然有点咽不下去。   九月下旬的雁岛,日光依然强烈。   安小朵对着镜子抹完面霜惊觉自己黑了许多,赶紧从包里找出防晒乳补涂。她一边涂抹,一边想昨晚的事。昨晚八点多的时候褚葵打来电话,说余章文跟她求婚了,说起来这是好事,谈了这么多年恋爱结婚是早晚的事,可听褚葵的声音似乎不太开心,顾虑重重的。   于是她便劝褚葵要考虑清楚,谁知搁下电话不到半小时,余章文也打了通电话来,因为褚葵的关系,安小朵和余章文也很熟,以前在学校时,三个人经常一块儿吃饭,虽然中间有几年没怎么联络,但毕竟是老相识,余章文也不跟她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跟褚葵求婚的事。安小朵心里正纳闷,余章文又说褚葵还没答应,让安小朵帮忙旁敲侧击问问,安小朵当即就说褚葵没答应,说明你做得不够好啊,余章文冷笑了一声,说我为了她都跑回来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余章文的口气让安小朵心里不太舒服,说得像褚葵欠了他似的,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她一外人也不好插手。她几句话打发了余章文,再打给褚葵却发现对方关机了,只好作罢。   她思忖着,等从雁岛回去,要找褚葵出来好好聊聊。   安小朵来雁岛几天了,从早到晚陪何碧玺轧戏,都没单独出去走走。今天是中秋,何碧玺临时决定要留在雁岛过节,今天早上只需要去补拍一个镜头,于是她昨天就给几个助理都放了假。   除了Tracy,其他人昨晚收工就搭船回去了,临走前问安小朵要不要一起,她想了想还是算了,在梧城过节跟待在岛上过节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褚葵肯定会跟余章文一起过,她这时候去当电灯泡没意思。   在酒店大堂跟柜台小姐索要了一份岛上的地图,她背着一个橘红色的双肩包就出去了。雁岛是最近两年才开发出来的近海岛屿,虽然也做了一些宣传,但不比国内一些著名景点,在这里既不用担心被疯狂拍照的游客堵塞街道,也不用时时担心被导游的喇叭声惊扰。   雁岛最热闹的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立满大大小小的特色店铺,有卖服饰的,有卖食品的,有些店里面更有一些小玩意教人一看就爱不释手。安小朵几乎每间店都进去逛,收获颇丰,除了买了些特产之外,还从小店里淘到了一对青金石耳环,打算回去送给褚葵。   Tracy打来电话催她回酒店时,她正在小吃店里等她的墨鱼丸子,Tracy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她也没听懂到底出了什么事,匆匆叫老板打包,一路小跑回到酒店。搭电梯上楼,刚走出几步,冷不丁一个皮球滚到脚边,她差点踩上去,紧接着腿撞上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男孩,约莫两三岁,软软的黑头发,乌溜溜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和粉嘟嘟小嘴,一看就是美男坯子。   安小朵在心里感叹这个小男孩的漂亮程度,蹲下身,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弟弟,这个皮球是你的吗?”   男孩接过皮球,冲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你爸爸妈妈呢?”说着,她四下里看了看。   “玩球球。”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姐姐请你吃小丸子好不好?”   男孩黑水晶般的眼睛瞅着她,摇了摇头。   “那姐姐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吧。”   男孩点点头,安小朵将装有墨鱼丸子的袋子交给他,双手插进他的胳肢窝,将他抱起来。   男孩一手攥着袋子,一手搂着她的脖子,小脸贴在她身上,淡淡的奶香让安小朵一颗心都快萌化了。   “爸爸妈妈住在哪个房间里呢?”   男孩想了一会儿,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略带迟疑地指向东面,于是她抱着他往那边走去,心里琢磨着若是孩子家人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出来找,自己原路过去应该能碰上,只是不知道这小家伙有没有带错路。这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她腾出手拿出来看,是Tracy打来的,她正要按下接听键,小男孩忽然扭动起来,晃动着两只莲藕般的胖胳膊不住地叫:“妈妈,妈妈,妈妈……”   安小朵急忙搂紧他,转身望去,意外地看见何碧玺。她是跑过来的,还穿着戏里的服装,脚上一双醒目的红色芭蕾舞鞋,是电影角色的标志性物件。   “何小姐,出什么事了?”安小朵说这话时,怀里的男孩又闹腾起来,她忙柔声哄道,“乖,她不是妈妈,妈妈还没找到呢。”   “谁说我不是?”何碧玺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她一眼,走过来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小坏蛋,Tracy接了个电话你就跑进电梯里了,把她吓坏了知不知道?”   安小朵云里雾里:“何小姐,你认识这男孩?”   何碧玺点点头,雪白的手指勾起小男孩的下巴:“怎么?难道他跟我长得不像吗?”   安小朵吃惊地瞪大眼睛:“他是你……”   “儿子。”何碧玺伸手将小男孩抱过去。   她的手法比安小朵娴熟多了,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小男孩一到她怀里,立刻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安静地伏在她肩头上。   “你……你都有儿子了?”   何碧玺一哂:“瞧你大惊小怪的,我都结婚这么多年了,有儿子很稀罕吗?”   安小朵觉得自己脑袋一定是短路了。走进何碧玺的房间,见她把小孩放在一堆积木中间,安小朵实在忍不住,又傻傻地问了一句:“何小姐,你结婚了啊?”   “是啊,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够早的吧?那时候我还没进这一行呢。”   “可是……”   何碧玺回头,看见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不禁笑道:“你不知道啊?你干这一行,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怎么行?虽然最近几年我保密措施做得不错,可你要是挖早几年的新闻,蛛丝马迹还是不少的。”   “我很少关注娱乐八卦。”她坦言。   “身为我的助理,对我一无所知,小朵,你不太称职哦。”   安小朵不好意思地脸红:“我现在知道了。”   何碧玺抬腕看看时间:“我先生晚点会到,我们全家打算在岛上过节,晚上去天阳山泡茶赏月,你也一起来?”   “你先生?”她灵光乍现,“是周先生吗?”   何碧玺点头:“你认识?”   “不不,我猜的,上回送下午茶的那位。”   何碧玺笑得甜蜜。   “何小姐,我还是不去了,你们小别胜新婚,我去当电灯泡多不好。”   “不止我们两个人,Tracy跟她男朋友也会去。”   何碧玺抱起她儿子,握住他一只小胳膊晃了晃:“来,宝贝,叫小朵姐姐跟我们一起去喝茶。”   她儿子笑逐颜开,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跟我们去喝茶。”   安小朵真是爱死这个小家伙了,恨不得亲亲他水嫩的小脸蛋:“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周景年。”   “小名呢?”   “周小满。”   “小满真棒!”何碧玺啵了儿子一口,跟安小朵解释,“他是小满那天出生的。”   天阳山是雁岛的一大景观,在山顶上可以俯瞰雁岛的全景,山路蜿蜒而上,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大树。安小朵坐在车内,看着何碧玺逗儿子,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勾起。   “小朵,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何碧玺忽然问她。   “我爸妈。”   “那你中秋怎么不回去?”   “我老家有点远,一来一回要好几天。”安小朵犹豫了一下,问,“何小姐,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黎孝安吗?”   “有他的原因,但不全是。其实那天杜梅带你过来,我一下就想起来了,我在孝安那儿见过你的照片。”何碧玺扭头冲她笑,“孝安那个人,跟我老公一个德行,闷骚得不行,他在手机里藏着你的照片呢。”   这时,原本乖乖蜷在何碧玺怀里的周景年欢快地扭起小身子,巴巴地瞅着窗外:“爸爸,爸爸……”   两人齐齐望去,原来车子已经到达山顶,石栏杆边上站着两男一女,其中有安小朵认识的——Tracy和李广生,而剩下那位便是传说中的周先生。安小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觉他姿态沉静,像远山般清冷,另外两人在说笑,他不怎么开口,只是表情温和而专注地听着。   安小朵拉开车门就要下去,何碧玺忽然按住她,说:“你跟孝安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这两年孝安一直不能释怀,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觉得你可以主动一点。”   安小朵咬唇:“他恨我。”   “是,可他也爱你。”   安小朵沉默。   “如果你已经放下想要往前走,你可以当我的话是个笑话,可如果你还爱他不肯放手,那你要有点行动。”   说这些话的间隙,周景年小朋友已经生气了,不满地囔囔:“妈妈,妈妈,爸爸在等我们。”   “妈妈跟姐姐还有话要说,满满先下去陪爸爸好不好?”何碧玺拉开车门,放儿子下去。   看着快活的小鹿欢欢喜喜地奔进自己先生的怀里,她这才收回视线,说:“孝安这两年几乎是以律师行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在工作。他以前吧,虽然挺酷的,可好歹也是知情识趣会说会笑的,现在倒好,除了付钱请他在法庭上说话,其他时间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更别提看他笑一下。你别怪我多事,你们两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真要把对方拖到死才甘心吗?听我说,要么做个彻底了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别逃避了,总要有人主动点。”   安小朵心里感动,由衷地说:“谢谢你,何小姐。”   何碧玺下车,当着儿子的面,给了她先生一个热吻。周景年小朋友夹在两人中间,郁闷地嘟起小嘴。   明月高悬,秋风微凉。   安小朵将足量的正山小种放进紫砂壶,先用沸水过了一道,然后冲泡了三分钟,倒在几只小巧的茶杯里,深红色的茶汤散发的香气浓郁高长。   是好茶,她记得自己以前喝过,在老唐那里。   “你对茶道有研究?”李广生问她。   安小朵摇摇头:“随便喝而已。”   见她似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不愿开口说话,李广生知趣地走到石栏杆边,陪坐在那俯瞰风景的Tracy聊天。   天阳山晚上十点就禁行了,他们是走了后门才上来,所以这时山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游客。   望了望李广生,安小朵幽幽叹了口气,世界真是小,Tracy的男朋友居然是李广生。   她没办法不去想两年前喝醉跳楼的事。她原本以为找个没接触过的新工作,会有新环境和新同事,结果兜了一大圈,碰上的全是知道她底细的人。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实在糟糕,李广生的眼神里面似乎在传递着这样的讯息——“两年前她喝醉了酒,闹过一次自杀。”   这是她留在李广生那的案底,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她默默地喝着茶,心里后悔极了。她就不该跟来,两对有情人,外加一个天使般可人的男孩,美得似人间天堂,而自己一个失意的人在这里凑什么热闹?跟个怎么关都关不掉的电灯泡似的。   正借茶消愁,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回头,看见周景年站在身后。   “姐姐,我们来玩球球。”   周景年人小鬼大,一眼就看出她是所有人里面最闲的一个。安小朵点点头,把他带到远离山崖的一个空地上,陪他玩起球来。   凉亭里,周诺言望着一大一小玩耍的背影,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何碧玺端了杯茶给他,然后从身后搂住他:“想什么呢?”   “你那个助理就是孝安念念不忘的人?”   “嗯,你说巧不巧?”何碧玺挑眉,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又想做什么?”周诺言了解太太,虽然已经为人母,可顽皮的性子和好管闲事的毛病是一点也没变。   “很久没当红娘了。”   周诺言转身,叮嘱她:“别过火。”   “行啦,我有分寸。”   何碧玺似乎想起什么,笑得越发神秘莫测。   “你们女人不是都希望男人从一而终吗?”   何碧玺笑眯眯地搂住他的脖子:“女人只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从一而终,别人家的可管不着。再说,萌慧都走了多少年了,要回来早回来了,孝安能遇上安小朵就是命中注定的。”   “萌慧当年为什么要走?她真跟了郑三木?”   “哎?问我?我怎么知道?”何碧玺装傻充愣,可就算演技再好也瞒不过周诺言,就像他说的,她眼珠子一动他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哎,周诺言,我真的不知道,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美人计对我不管用了,我意志坚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   周诺言笑容清雅,挑起她的下巴问:“真不管用了?”   何碧玺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就被他堵住了嘴。   大清早,安小朵在睡梦中被铃声吵醒。   何碧玺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小朵,起床了吗?你今天代替我回一趟梧城。”   她努力让大脑清醒点:“好的,我需要做什么?”   “唐均年你认识吧?他病了,在住院,你帮我去看看他,送束花过去,回来我给你报销。”   “好。”   “那你收拾一下,稍后我先生要回城,你跟他一道走。”何碧玺交代了一句便挂了线。   安小朵浑浑噩噩地冲进浴室梳洗,当把一坨洁面泡沫涂在脸上时她赫然想起——唐均年就是老唐!   她一直叫他老唐,以至于听到他大名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把印象中的人跟那位商业巨子联系起来。   老唐其实并不老,男人四十一枝花,何况老唐不仅有貌,还有财。在安小朵眼里,梧城唐家就跟TVB电视剧里的豪门一样,而老唐是现任掌门人。唐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呢,她没有概念,只知道三件事:第一,盛世光年是他当年和朋友在高尔夫球场打球时因一句玩笑话,玩儿似的捣腾出来的。第二,城中地价最贵的别墅区明珠山庄是他的房地产公司投资开发的。第三,雁岛的投资商之一就是唐氏集团。   看在黎孝安的面上,老唐一直对她很好,后来他们分手了,她就再没见过老唐。   安小朵跟周诺言一起搭游轮离开雁岛,船行驶到中途,海面上有一群海鸥掠过,引起小小的骚动,许多游客纷纷挤到船栏杆边上,拿出各种摄影器材拍照。   他们坐在二楼夹板上的雅座,丝毫不受影响。   安小朵望了望楼下,忍不住随大流,掏出手机打算拍一拍晨曦下蔚蓝的海面。   周诺言饮着红茶,一派悠然。   安小朵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   “需要我做什么?”他礼貌地问。   她忙说:“周先生,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照片。”   “很荣幸。”   安小朵急忙将手机递过去,然后找了个角度好的位置站好。等周诺言拍完,她将照片上传到自己的空间。   “周先生,景年不跟你一起回来吗?”   说起宝贝儿子,周诺言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早上叫醒他,知道又要跟妈妈分开,闹了好大的脾气,碧玺心软,就说让他多待几天。”   安小朵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可爱的宝贝,谁忍心让他不开心?置身在美景中,两人很随意地聊起来。   上了岸,周诺言去停车场取车,顺便送安小朵一程。   路上,安小朵像是想起什么,说:“周先生,我在前面路口下。”   周诺言从倒后镜看了她一眼:“好。”   下了车,她目送周诺言的车开走,然后匆匆跑进对面的银行,取号。今天已经是月底了,去雁岛前一天她本来要去汇钱的,可偏巧那天事特别多,根本抽不出时间。   这个点来银行办业务的人挺多的,排在她前面还有十几个号,她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她。   将手机丢进包里,从卡包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工作人员:“我要汇款,从这张卡转过去。”   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汇款单。她将那个烂熟于心的银行账号和名字等信息一一填写完毕,剩下金额那一栏,她考虑了一下,写了五千块钱。   她的卡里,有六千元不到的人民币,扣掉今天的汇款,在下个月薪水进账前她只能靠着不到一千块的钱过日子,幸好她手头有部外文小说快翻译好了,杜梅答应等她一交稿就支付稿酬。   她从银行出来,在附近花店买了束花,然后打车去医院。一进去,她被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摸进高级病房区,对着门牌号找过去,眼看就快到老唐的1809号病房,却被一个女人拦住。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女人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是来探病的。”   “唐先生需要静养。”   安小朵见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妆容精致,表情疏离,头发一丝不乱,衣着讲究,踩着八九寸高的高跟鞋,纯色套裙,十足十高级白领的形象。   大概是老唐的秘书,她思忖着。看了看手表,她问:“现在是过了探病时间吗?”   女人倨傲地说:“没有。”   “是唐先生交代过不见我?”   女人嗤笑了一声:“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唐先生有交代。”   安小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笑了一笑:“请问你是唐先生什么人?”   “我是唐先生的秘书。”   “哦,幸会。”安小朵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打过去,不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疑惑的声音。   “小朵?”   “是我,老唐,你在哪儿呢?”   “我啊,在医院呢。”   “我能来看看你吗?”   唐均年有点意外:“你要来?行啊,欢迎。”   “我现在就在你病房外面,你秘书不让我进去,说不让人打扰你静养。”   话音刚落,1809的门开了。唐均年从里面出来,见安小朵真站在外面,张开双臂笑道:“嘿,丫头,你人都来了,还跟我玩这套?”   “我这不是怕你不欢迎嘛。”安小朵冲黑着脸的秘书粲然一笑,走过去递给他花,然后拥抱了他一下,“何小姐让我来看你的,我现在是她助理。”   “哪位何小姐?”   “何碧玺。”   唐均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冲准备跟进来的秘书说:“Ada,麻烦你倒两杯红茶进来。”   “好的。”   安小朵环视有四五个房间门的病房,不由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住个病房都跟住五星级大酒店似的。   “老唐,你什么病啊?严重吗?”她打量唐均年,觉得他气色比自己都好,一点都不像病人。   “没事,就是应酬太多吃坏肚子,早好了,我趁机休个假,清静清静。”唐均年话锋一转,问她,“Ada没太刁难你吧?”   “她真是你秘书?”   “你说呢?”   安小朵笑嘻嘻地说:“我刚还在想老唐换口味了。”   唐均年不喜欢刻板的女人,他的一众绯闻女友个个活色生香,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有个性的。他这个喜好也体现在他选秘书的审美上。   “Ada是老太太的人,专程派过来盯我的。”   安小朵不解:“为什么?”   唐均年正要开口,她却急忙摆摆手:“你还是不要说了,你们豪门的事,我听也听不懂。”   唐均年大笑,说实话他挺喜欢安小朵的,别的不说,长得实在是漂亮,清纯又带着一点野性美,要不是被捷足先登,没准他真会出手。   “你什么时候成碧玺助理了?”   “最近两月的事,你们很熟?”   “我差点做了她姐夫,你说熟不熟?”   安小朵认真地问:“是差了哪点?”   唐均年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没缘分,没缘分。”   安小朵了然地笑,她不喜欢滥交的男人,但她不讨厌老唐,一来老唐对她好,二来老唐跟段正淳一样,对每个女人都是真心的。   “再说了,她老公周诺言,我老早就认识了,老太太前几年动过一次心外手术,还是他主刀的,哎,你没听孝安提起过吗?”   话题冷不丁跳到黎孝安身上,安小朵怔忡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当我是仇人。”   “那个事对他打击很大,我都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原谅你的,两年前你来找我试试,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安小朵眼眶微微泛红。   唐均年叹了口气:“你也是被你爸爸连累的……对了,你去看过他吗?”   安小朵说:“去过几次,他不肯见我。”   她像是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间眼眶里水光浮动:“老唐,我爸爸这两年过得很不好,我拜托的那个人告诉我,他病了,而且是很重的病……”   唐均年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也许没那么严重呢,别自己吓自己,乖。”   “我想私下见他一面,”她抬起头,巴巴看着唐均年,“你帮帮我好吗?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看看他,跟他说几句话。”   唐均年面露难色。   安小朵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以唐均年和黎孝安的关系,她实在不该求他为自己做这件事,可是整个梧城,肯帮她能帮她的人屈指可数。   “老唐,求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唐均年看着安小朵梨花带雨的面庞,心里开始动摇了,他一向不太拒绝女性的请求,尤其是美丽的女性,只要在可控范围他都愿意伸一把援手。只是安小朵身份特殊,他不能不顾及黎孝安的感受。   安小朵咬着下唇,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   “这样吧,让我考虑一下,稍后再答复你。”唐均年说。   安小朵心里松了口气,老唐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这事有转圜的余地。   “老唐,谢谢你。”   她自己不知道,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美得很,让一个男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唐均年苦笑了一下,心说:色令智昏,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以前的安小朵单纯得像张白纸,有点小傲娇,有点小脾气,像只未成年的波斯猫,好骗也好哄。两年不见她这些毛病仿佛收敛了不少,大概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风吹雨淋的,五官固然没有以前精致亮眼,但现在的她似乎更吸引他一些。   两人各怀心事,直到Ada送红茶进来,安小朵才惊觉自己这副样子见不得人,急忙抓着背包跑进洗手间去。   唐均年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这个笑容落在Ada眼里,说不出的暧昧。   放下红茶,Ada退出去,关上房门后她朝走廊最远的一头走去,同时拨出唐老夫人的手机号。   安小朵拿湿巾擦干脸,用粉饼补过妆才回到沙发上,对老唐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唐均年指了指桌上的红茶:“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我办公室的肉桂。”   安小朵端起白瓷杯,红茶的香气扑鼻而来,确实是红茶上品。   “你去看过孝安吗?”唐均年问。   安小朵摇了摇头。   “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他死活不肯。”   安小朵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了?”   唐均年一怔:“怎么?碧玺没告诉你吗?”   安小朵心脏怦怦乱跳:“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被人投毒。”   安小朵大惊失色:“投毒?怎么会?”   “千真万确,这个祸事完全怪我。”唐均年沉默片刻,决定和盘道出。   原来,唐均年压根就没生病,他住院只不过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幌子,就在一个礼拜前的一个早上,唐均年约黎孝安到自己办公室谈事,秘书照旧送来两杯饮品,一杯是黎孝安惯喝的红茶,一杯是老唐惯喝的蓝山咖啡。老唐前一晚没休息好,犯困,准备谈完事后回去补眠,所以临时起意,跟黎孝安对调了饮品,不料咖啡被人下了毒,黎孝安在回律师事务所的途中毒发,幸亏送医院及时,否则后果堪虞。经过化验,证实他那罐蓝山咖啡被动过手脚,而警方虽然锁定了范围,但证据不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警方按兵不动,让唐均年佯装中招住院,意在麻痹疑犯,令其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安小朵听完,声音有一丝颤抖:“那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不太好,本来医生不同意他出院的,但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谁劝都没用。昨天我打电话过去,岑阿姨说,他这两天脾气很大,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还不肯好好吃药。”   “我去看看他。”唐均年每说一句,安小朵的脸就白一分。   唐均年点头:“也好,你跟他到底相识一场,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送走安小朵,他拿起桌案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你明知道中毒的人不是我,你还叫小朵来看我?”   置身片场的何碧玺避开导演,走到角落,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狐狸:“你不是挺想念她的吗?上回你帮我打压了几条八卦消息,我儿子的照片才没有曝光,这次我让她送上门去给你看,就当还你个人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你姐姐那么狡猾了?”   “你还好意思提她?”   唐均年笑了笑:“她最近好不好?”   “好,要是我告诉她你被疯狂暗恋者投毒,她的心情会更好。”话音刚落,何碧玺就挂线了。   唐均年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忍不住苦笑。   “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司机见安小朵脸白花花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又是从医院上来,心里直犯怵,怕她在自己车上出事。   “师傅,去明珠山区,麻烦您快一点。”   她转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窗外,临近国庆长假,大商场门口纷纷挂出了各种吸引人眼球的活动海报,转眼她回梧城已经三个月。   梧城的夏天要过去了。   她忍不住闭上眼,回忆与黎孝安相遇的那个夏天,也回忆与黎孝安分手的那个夏天。   她对这个季节真是既爱又恨。   一个小时后,车子在明珠山庄的正门停下,安小朵付了钱下车。   明珠山庄是本城最贵的一个小区,跑道长得望不到边,业主大多是本城有头有脸的知名人士,物业管理特别严格,一律禁止外来车辆进入。   她在这里住过,很清楚这些程序,下了车就径自去保安室登记身份证。当值的保安应该是最近两年入职的,她以前没见过。山庄占地总面积数千亩,住宅区和休闲区泾渭分明,在南北两头,登记完毕她跳上山庄专用的小型电动公交车,由专人送她进去。   一路开过去,安小朵看着熟悉的风景,心里感慨万千,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却对这边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座凉亭、一座假山都生出了感情。   站在别墅前面,她竟有点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凭什么用这个成语呢?   别墅的大门紧闭着,她站在日头下,手心紧张得渗出汗来,她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捉着她的手将原来的密码改成她生日号码的情景,他明明知道她记忆力绝佳,仍是毫不犹豫地为她改了密码。   鼓足勇气上前,将自己生日的年月日依序输进去,当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后,她听见啪嗒一声。   门开了。   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实的,她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她做梦都不敢想他会继续使用这个密码。   “小朵——”   正当她怔忡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二楼阳台上传来,她怔怔地抬起头,一个中年女人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   “岑阿姨。”她叫了一声。   岑阿姨是这里的管家,据说是从在唐家开始就负责黎孝安饮食起居的,岑阿姨有个女儿在外地上学,跟安小朵年纪相仿,所以当年待她特别友好。   岑阿姨下楼来,对安小朵这两年的去向关心了一番,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小安知道你今天过来吗?”   安小朵摇摇头:“他身体怎么样了?”   “哎,不好不好。你都知道了?”岑阿姨拉着她的手,一脸心疼地说,“小安这次可遭大罪了,病了这么多天,整个人都憔悴了。”   “毒素不是已经清了吗?”   “清了,医生说那毒药是毁免疫力的,不过我看也不全是那毒的问题,自从元元走了之后,小安就没开心过,这两年全副心思都放在律师行,忙起来不分昼夜,吃饭也不定时,人又不是铁打的,以前是占着底子好硬撑,现在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王医生说是积郁已久。”   安小朵望了眼那个悬挂大片暗红色窗帘的窗台,说:“我上去看看他。”   岑阿姨连忙拉住她:“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上去看看他醒了没。”   安小朵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趁岑阿姨上楼的几分钟里,她站在楼梯口环视客厅的摆设,似乎跟她在时没什么两样,一尘不染的家具,干净柔软的地毯,连外面小花园里那些盆栽的品种、摆放的顺序都没有改变。   她恍惚有种错觉,仿佛这两年的时光是不存在的。   不一会儿,岑阿姨回来,脸色比先前更加为难,看着她有些不忍心开口。   安小朵心中清明,轻声说:“他不肯见我?”   岑阿姨点点头:“你别怪小安,他身体不好才不见你,昨天秦小姐来,小安也没见她。”   “秦小姐?”安小朵没忍住,问,“她是谁?”   岑阿姨说:“好像是个明星,我也不太认得,来过家里几次,小安对她爱理不理的。”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那我在这里等。”   黎孝安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   厚重的三层窗帘将外面的阳光挡得一丝不漏,桌上的长臂灯亮着,小小的光束集中在桌面上,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上移,落在台灯旁的一个相框上,元元天真无邪的笑脸瞬间刺痛了他的心脏。   两年了,他到现在还觉得那只是个噩梦。仰头靠在转椅上,他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岑阿姨的声音跟着响起:“小安,你该吃药了。”   推门进来,她将端盘上的白开水和一盖子药放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说:“小安,你身体还没大好,医生交代过最好是卧床休息。”   “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去躺着。”   岑阿姨依然不放心,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要不要让王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   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就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要是老太太知道,肯定要怪我的,”岑阿姨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天你从楼梯上摔下去,真把我吓坏了……”   她说的是三天前黎孝安突发性晕倒的事,那天他在饭桌边用的餐,起身上楼时不知怎么了,突然一阵眩晕从楼梯上滚下来,幸好他站得不高才没造成大碍,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简直是雪上加霜。   看着他服完药,岑阿姨将东西收走,临出门口想起什么来,转过身说:“小安,她还在楼下。”   他的目光落在掌心上,隔了片刻说:“让她上来。”   岑阿姨应了一声,下楼去。   安小朵正在花房里给盆栽浇水,这是她以前常窝着的地方。花房屋顶是几片大玻璃衔接而成的,因为外面有大树遮阴,光线即使照进来也不会太刺眼,她以前在玻璃罩下摆一张懒人沙发,晚上拉着黎孝安躺在上面,透过天窗,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稀能看见深蓝的夜空上繁星在点点闪烁。   岑阿姨急匆匆推门进来:“小朵,快快,小安肯见你了,你赶紧上去。”   安小朵踩着台阶上楼,每上一阶就离他近一点。   书房在他的卧室隔壁,进去前她在门边靠墙站定,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深吸了口气,抬手敲门。   “进来。”   房间里的窗帘已经被打开,他站在飘窗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的景色。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背上。   他身体微微一僵,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推开她,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我去看老唐才知道你出事……”   她的声音细如蚊吟,他沉默着,低头去看她的手,两只白皙纤细的手交叠着握着,她的手很白,比脸上的皮肤还要白,在阳光下像是透明一般,隐约看得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她一向不在手上倒腾这些,只偶尔会在脚上涂些艳丽的玫红色。他心神一晃,忽然想起以前她喜欢勾着自己的脖子,因为身高的差距,她不得不踮起脚尖,为了让她舒服些,他便让她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老黎,咱们来跳舞啊。”她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高仰着头,一双杏核眼充满狡黠。   他慢慢伸出手,将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很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握着这双手,就像握着世间无价的珍宝,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慢慢转过身,目光在不经意中扫过相框,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她,瞬间冷汗涔涔。   她受惊,踉跄了一步才站定。   他沉默地打量她,有一些日子不见,她似乎变化不小,首先是穿衣风格变了,以前她习惯穿布衣棉裙之类的宽松衣服,现在一袭合身的小黑裙,搭一个链条包,齐刘海用一根细细的黑色发箍挽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大概是因为年轻,她皮肤的复原能力惊人,几个月前的疤痕已经完全消退不见,脸颊有了气色,整个人显得既清爽又干练。   “你来做什么?”   “我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担心。”   安小朵咬唇,沉默了半晌才说:“就算分手,我们也还是朋友。”   黎孝安冷笑了一下:“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还做得成朋友吧?”   安小朵听他这么说,不由得露出几分气恼:“既然你觉得我们连朋友都不是,那上次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撬了我家的门锁,还有上上次我差点撞车,你不但及时出现,还非送我去李广生那儿,这些算什么?”   遭到她这番质问,黎孝安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胸口起伏剧烈,看得出他明显的情绪波动。   正僵持着,岑阿姨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安,秦小姐来了。”   又是秦小姐!她蹙眉。   “知道了,请她稍候片刻。”他说完,转脸看着她,“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死,你可以走了。”   在他开门出去的前一刻,安小朵开口:“我要看看妹妹。”   他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去吧。”   秦筝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岑阿姨送上茶,笑着对她说:“小安还有客人,你先坐一会儿。”   “好的,谢谢岑阿姨。”秦筝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保姆佣人,因此对她特别客气有礼。   片刻后,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她闻声望去,看见黎孝安走下来,他穿着浅色家居服,脸色有些苍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她心里有些惊讶,因为她认识的黎孝安从不曾露出过倦怠的神色。   “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听吴秘书说你病了,是什么病?要紧吗?”秦筝语气关切。   “没什么,小毛病。”黎孝安不欲多说自己的情况,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问她,“你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去香港了吗?”   “昨天回来了,我昨晚来过,岑阿姨说你睡了。”   黎孝安没说什么。   岑阿姨端上来一杯白开水,黎孝安接过来喝了一口:“前些日子你说要跟BO签约,都办妥了?”   秦筝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没呢,还在谈,有些条件没谈拢。”   她也是实话实说,BO这家经纪公司来头很大,实力雄厚,这些年来捧红了不少新人,连眼下当红的何碧玺都是这家公司一手捧出来的。   “哦?”黎孝安终于抬眼看她,“需要帮忙吗?”   秦筝按捺住内心的狂喜,镇定地说:“是这样的,他们最近拿到一个化妆品的代言,那个牌子我很喜欢,也一直在用,所以希望加入后的第一个工作是接拍它的广告。”   “什么牌子?”   秦筝说了一个名字。   黎孝安了然地点点头,如果能代言到这个国际品牌,无异于将她的身价直接抬上云端。   “那BO原是属意给谁?”   秦筝静默了片刻,说:“听说他们推荐的是何碧玺,她这段时间在外面拍戏,他们在等她的档期。”   这一行推陈出新,新面孔总是备受关注,但红一阵就销声匿迹的模特也是一抓一大把,要爬到巅峰需要时间和本事,也需要运气。何碧玺三样齐备,也打拼了多年才有今天的成绩,秦筝自身条件虽然很好,可想跟何碧玺比肩,现在还言之尚早。   “我帮你想想办法。”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秦筝七上八下的心回归到了原处。她会心一笑,走到黎孝安身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黎孝安不着痕迹地抽出手,端起旁边的白开水:“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秦筝不慌不忙地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盈盈坐倒,身体看似无意地靠在他腿上。   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扎马尾,齐刘海微微被汗打湿,有些不整齐地贴在额头上。黎孝安这时才注意到她竟是素颜,这个距离看得清她脸上有细细的绒毛。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我一直很感激你。”秦筝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水晶灯的映射下越发的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呜喵——”   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令前一秒还深情款款的美人猝然色变。她惊恐地回头,映入眼帘的人让她更加意外——安小朵抱着一只圆滚滚的虎斑猫,神情冷清地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秦筝愕然不已。   安小朵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一动不动地看着黎孝安。   黎孝安也在回视她,和安小朵直勾勾的注视不同,他的注视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玩味。   空气中,似乎流窜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黎孝安朝秦筝伸出手:“起来吧。”   秦筝的眼中露出一丝讶然,但她很快笑起来,将自己的手交给他,起身时她自自然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笑着说:“孝安,原来你有客人,怎么不早说?”   黎孝安看了安小朵一眼:“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安小姐,安小姐,这位是秦筝。”   秦筝勾唇一笑:“我们以前见过的。”   “哦?”黎孝安望向她。   “在盛世的摄影棚里,我就是被安小姐带去的猫抓伤手背。”说着秦筝抬起一只手。   黎孝安伸手握住,放在掌心上轻轻抚摩。   “秦小姐,那猫不是我养的,我控制不了它的脾气,不过——”安小朵低头看着乖乖蜷在自己怀里的妹妹,张开手指梳理着它浓密光滑的皮毛,“妹妹的脾气比那只黑猫温柔很多,而且它很黏人,喜欢跟人亲近,又是我从小养大的,听我的话,我想它不会再抓伤你。”   妹妹这只猫,秦筝自然是认识的,好几次她看见岑阿姨抱着它在花园里像哄小孩一样逗哄着它,一只猫能得一个管家如此关爱的原因除了因为它可爱,除了因为管家有爱心外,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它深受主人的宠爱。   “妹妹,去跟那位姐姐打个招呼。”安小朵弯下腰,将猫放下地。   妹妹仿佛听懂了安小朵的授意,屁颠屁颠地朝秦筝跑去。秦筝顿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直往黎孝安身后躲。   妹妹跑到黎孝安的脚边,抬着脑袋呜喵呜喵地叫。黎孝安用抱婴儿的方式将它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这让从未见过黎孝安这一面的秦筝目瞪口呆。   “秦小姐,我有话要跟黎先生说,请你回避一下。”安小朵突然说。   秦筝见黎孝安没有开口,心里摸不准他的意思,正思忖着,黎孝安淡淡地说:“你先回去吧。”   秦筝冲他嫣然一笑,转头看见安小朵绷得紧紧的嘴角,心里涌出不少快感。   秦筝走后,客厅一时静下来。   黎孝安将猫放在膝盖上,一手挠着它的下巴,一手逗弄着它的尾巴,妹妹舒服得眯起眼睛。   安小朵盯着他:“找一个替身在我面前秀恩爱有意思吗?”   黎孝安牵了牵嘴角:“替身?我是该说你自信呢还是自大?”   “我既不自信,也不自大,我只是相信我的眼睛。不单单你觉得她像我,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不然她不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安小朵想起自己和秦筝初次见面闹得不愉快,原来根源在这里。   黎孝安抬眼看她,安小朵的眉间微微蹙着,带着一丝委屈,像是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他支着额角,缓缓地说:“安小朵,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是你的替身,那我告诉你,我宁愿找一个替身都不想见到你。”   安小朵重重地咬住下唇,隔了良久才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记得上次在电话里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你是故作失忆还是喝醉了没听进去?我说过,除非……”   “除非把元元还给你。”她替他说完,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与他对视,两只手按在沙发椅背上,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还给你。”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黎孝安无声地挑眉,手一松,妹妹窜下地跑了出去。   安小朵凑过去吻他,他没有抗拒,他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却在她得寸进尺前一秒按住了她。   安小朵停下来看他,因为离得近,她的一双杏核眼水光潋滟,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有一股魔力要将他吸进去,他止不住泛起阵阵眩晕。   而她望定他,目光坚定:“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第五章 你在我心上   国庆之后,梧城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安小朵穿了件长袖衬衫,外面罩件开襟针织衫,路上被风一吹,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她抵达盛世光年的大厦,在门口碰见来上班的褚葵,她看了看时间:“你迟到了吧?”   褚葵笑得一脸无所谓:“你不知道摄影师不用坐班的吗?你怎么一个人来?”   “何小姐让我来跟你们编辑沟通一下。”   “怎么?有敏感问题?”   “有一些擦边,何小姐比较注重个人隐私。”   “正好,我也要过去拿样刊。”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褚葵按下楼层,“听说是我们总编亲自出马才说服她接受邀约的?”   “是,每天打两通电话来。”   “她怎么就这么不喜欢我们杂志呢?”   “不是吧,她跟盛世光年又没过节,而且跟你们唐总也有交情,之前拒绝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看没那么简单,你听过何琥珀这个名字吗?”   安小朵摇头:“是什么人?”   “何碧玺的姐姐,早些年参演过几部电影,拍过一些广告,后来不知为什么息影了。”   安小朵想起那天老唐的话:“所以呢?”   “何琥珀跟唐均年都传出婚讯了,又突然分了,江湖上有两种传闻,一是说唐老夫人那关没过,一是说唐均年劈腿,反正最后是闹得很不愉快,我猜是这个原因,何碧玺才不接盛世光年的邀约。”   “你才来多久,说起大老板的八卦就跟亲眼见到似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风不起浪,何碧玺的确不怎么乐意理睬我们。”   安小朵微微一笑,还没开口,褚葵就迅速换了话题:“对了,来都来了,我叫上Ben,中午一块儿吃饭。”   安小朵苦笑:“我说你非要把我跟他凑成一对儿吗?”   褚葵抿嘴:“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念叨过你几次,人家挺有诚意的,你就当普通朋友跟人家处处嘛。”   “有没有其他选择?”   “你喜欢哪一类型的?”   “帅,这点是必须的。”   褚葵喷笑:“你个花痴,男人帅能当饭吃?”   “不能,但我对着帅哥吃饭比较香,吃得香,身体才好,这有关健康问题,不能草率。”   “少贫嘴,说正经的,Ben也不丑啊。”   安小朵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为他好呀,我对人家没意思就别你来我往地扯不清了,那种什么当不成恋人还可以当朋友的鬼话都是骗人的。你看我跟乔柯,我现在都躲着他,再来一个Ben我可受不了,万一害人家犯上相思病怎么办?”   褚葵笑得上来打她:“快别臭美了,你是天仙啊。”   安小朵笑眯眯地抬起下巴:“总还对得起观众吧。”   她今天因为要跟盛世的负责人见面,化了淡妆,两颊扫了薄薄一层橙色胭脂,又涂了唇膏,显得元气十足。   褚葵见她工作之后状态反而变好了,人也开朗了些,心里很为她高兴,两人正咬耳朵说悄悄话的时候,楼层到了,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她们在办公大厅分道扬镳,安小朵去了主编办公室。   和杂志主编谈拢下周的采访提纲,已经临近中午,安小朵在门口跟褚葵碰头,去附近一间餐馆吃饭。   褚葵路上接了个电话,挂了线,跟安小朵说:“余章文知道咱俩在一起,想请咱们吃饭,没问题吧?”   “随便。”   这个时间餐馆很热闹,她们先到,褚葵点了几个菜,趁着余章文没到,安小朵问她:“你答应余章文了吗?”   褚葵摇头:“还真下不了那个决心,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   “褚葵,你该不是恐婚吧?”   褚葵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是恐他姐姐。”   “他姐姐也回国了?那他姐夫呢?”安小朵隐约记得余章文的姐夫好像是个英国人,比他姐姐年长许多。   “他姐夫五年前就病死了,他姐姐没有再嫁,现在她这种情况,也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英国。”褚葵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银镯子,说,“余章文总说他姐命苦,是他欠她的,当年他们爸妈死得早,他姐为了照顾余章文,找了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当经济靠山,余章文吃穿跟上学的钱都是他姐夫出的。”   “当年在学校他都不怎么花钱。”   “他觉得那是他姐姐的卖身钱,在一起这么多年,他送我这个——”褚葵举起左手,晃了晃银镯,“这个是最值钱的,还是用他暑假去当家教赚的钱买的。我本来也不图钱,否则怎么也不会选中他,你知道我跟他是怎么开始的吗?”   “不是他追你的吗?”   “是他追的我啊,开始时他给我打了整整一年的开水我都没同意,后来有年圣诞节,他给我打电话,说在宿舍楼下等我,有东西要送我,让我下去一趟。我推说上床睡了,让他快回去,然后就关机了。结果第二天他宿舍的一哥儿们跑来大骂我,说我冷血、无情无义,我才知道余章文居然在楼底下站了一夜,十二月的冬夜,我真服了他了。而且你知道的,余章文冬天的外套也不知道穿多少年了,洗得跟一扯就会破似的,他站了一夜回去就倒了,我只好去看他,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有点不忍心,照顾了他几天,就这么照顾出感情来了。”   “褚葵,这就是缘分。”   “是缘分,余章文没一样符合我找男朋友的要求,可我偏偏找了他,稀里糊涂就过了这么多年。”   “你嘴上嫌他这个嫌他那个,心里还不是舍不得他。”安小朵对她说,“褚葵,现在问题出在哪儿?”   褚葵沉默了一下,说:“他姐姐本来就不太待见我,觉得我花钱大手大脚,对余章文又不够体贴,余章文吃我剩饭给我买早餐她都会不高兴。以前余章文会护着我,帮我说话,可现在他在他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有次我去他家,自己开了门进去,正好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聊天,他姐不停地在说我,都不是什么好话,有些明明就是她臆想出来乱说我的,余章文居然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句都没替我声辩。”   安小朵蹙眉,心想褚葵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余章文这次回国,他姐原来不同意,后来也不知道余章文怎么说动了她,两个人都回来了,在城西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现在余章文打算找个保姆在家专门照顾他姐,我这几天一下班就陪他去家政公司。”   “那有看上的吗?”   “哪那么容易,一听是照顾瘫痪病人,不是抬高价格就是直接说干不了,再加上余章文还要挑挑拣拣,现在就算肯花大钱也请不到。”   安小朵好奇:“他挑什么啊?不就一个保姆吗?”   褚葵冷笑:“他说相由心生,要求保姆得长得慈眉善目,说话要轻声细语,干练的他嫌人家泼辣,老实的他又嫌人家做事不爽利,担心照顾不好他姐,你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人要真能面面俱到,何必来当保姆,伺候他姐吃喝拉撒?”   安小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考虑到余章文跟他姐姐的感情,难免是会紧张小心些,便说:“算了,你由着他吧,毕竟那是他最亲的人。”   “我是由着他啊,我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他放弃英国的工作回来找我,我还是挺感动的。那天他姐叫我去吃饭,问我这么拖着余章文要拖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说?”   褚葵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小朵,我有点害怕。”   褚葵很少有这样软弱的一面,安小朵心疼地看着她:“你别管他姐怎么说,关键是你,你得自己想清楚。”   “我心里很清楚,余章文把他姐排在第一位了,我再怎么重要也是第二。”褚葵冲安小朵笑了笑,“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余章文,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可一分开,我就惦记着他的好。我忘不了,读书的时候他每天给我打水,一大早陪我跑步,给我买饭团豆浆,我有次生病,他请假照顾我,连内衣内裤都帮我洗,有段时间我睡眠不好,他每晚都会帮我热一杯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我已经习惯有他在我身边了。”   安小朵听得鼻子一酸:“褚葵,其实你很爱他,否则你不会在乎这些点点滴滴。”   “是啊,所以我特别害怕他会一声不吭地走掉。有一次他跟我出门,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后来我找到他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突然一阵心慌,赶回去看他姐在家是不是摔倒了。自从他姐出事后,他一直这么神神道道的。”   安小朵正想说什么,褚葵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她回头看见余章文匆匆走进来。   走近她们这桌,余章文说:“小朵,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漂亮啊!我前些日子就跟褚葵说找你出来吃顿饭,结果她说你跑雁岛去了,最近很忙吗?”   安小朵冲他一笑:“前段时间是比较忙,现在还行,你赶紧坐啊,菜都快上齐了。”   安小朵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出国前,时隔多年再见他,她顿时有一种记忆被刷新的感觉。除了穿衣风格有了很大改变之外,余章文连气质都不一样了。以前的余章文总显得很忧郁、木讷,几乎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她都可以想象要是换以前的余章文,他的开场白大概只有四个字——好久不见。   余章文在褚葵身边坐下,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就点这么几个?小朵你不要跟我客气,喜欢吃什么尽管点。”   安小朵笑着说:“这就够吃了。”   三人开始动筷,时而交谈几句。安小朵见余章文对褚葵还是很细心的,自己吃的不多,一会儿帮她盛汤,一会儿给她夹菜,吃完饭出来,褚葵不过说了一句饭菜太咸,余章文立刻去隔壁小店买饮料,他给安小朵买了杯鲜榨果汁,褚葵快到生理期了,余章文不让她喝冷饮,就带了杯热奶茶给她。   安小朵默默喝着果汁,心想:难怪褚葵放不开,余章文或许更紧张他姐姐一些,但心里还是有褚葵的,否则不会连她什么时候来大姨妈都记着。   离下午上班还有一点时间,余章文和褚葵打算再去家政公司一趟,她自己打车回片场,在路上接到岑阿姨的电话。   “小朵,现在方便说话吗?”   安小朵忙说:“方便,阿姨,什么事?”   岑阿姨的声音充满焦虑:“小安这几天状况不太好,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安小朵急了:“他怎么了?”   “一直低烧,都好几天了,也不让叫医生,再这么下去,我担心他的身体真会垮掉……”   “我马上过去。”   “我们在湖边别墅。”   安小朵一怔:“怎么跑那边去了?”   “还不是那个秦筝闹的,天天打着探病的幌子过来。我看得出小安烦她,挡了她几次,谁知她还是不死心,后来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就要他上这儿休养。”   安小朵静默了半刻,说:“阿姨,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万一被唐老夫人知道……”   岑阿姨急了:“不会的,老太太一周最多过来一次,昨天才刚来过……小朵,昨晚小安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叫着你的名字。”   安小朵一颗心仿佛颤了下:“好吧。”   尽管她怕见到唐老太太,但她权衡一下觉得还是黎孝安更重要。想起唐均年的母亲,她就不寒而栗,那个女人高贵得像一个女王,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流浪动物身上有没有跳蚤。   跟司机重新报了目的地,她打电话给Tracy请假,Tracy勉为其难地答应,叮嘱她明天一定要准时来片场。剧组三天前从雁岛回来,因为何碧玺周末要飞香港出席一个慈善晚会,所以这几天都在抓紧时间赶戏。   湖边别墅群是唐氏集团在墨兰湖畔开发的一片度假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有如世外桃源一般,是绝佳的避暑圣地,但只对唐氏成员开放,不对外营业。   黎孝安在那有一套二层楼的别墅,但他平日工作忙,很少过去住,别墅经常空置着,只让岑阿姨定期过去打点。很久以前,黎孝安带她和元元去过。   安小朵赶到墨兰湖畔已经是傍晚,这还亏得她记性好,没怎么绕弯路,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她下了车,沿着一整片荷花池塘边上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朝里走,郁郁葱葱的树木后面是一栋红墙绿瓦的小洋楼,上了石阶,她按响门铃,不一会儿岑阿姨出来给她开了门:“小朵,你总算来了!”   “孝安他人呢?”   “在房里睡着呢,烧还是没退,中午我硬让他吃几口饭,结果全吐了出来。”   安小朵进了屋,将挎包往沙发上一放就要上楼。岑阿姨拉住她,转身去厨房拿了个端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碗热粥和一个药盒。   她看着满满的四格药盒,不禁皱眉:“一次要吃这么多吗?”   “医生开的,这样的分量,每天要吃三次呢。”   安小朵自己从小到大都怕吃药,再小的药丸吞下去也会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简直要了她的命。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是黎孝安哄她吃药,他无师自通地拿一只汤勺舀点水,将药丸化开,然后用一只胳膊圈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将药水喂进去,趁着她五官皱成一团的时候,再给她喂点蜜水。她有时候恶作剧,推开送上来的蜜水,嘴巴凑上去吻他,舌尖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直吻得他眼鼻口也皱在一起才带着得逞的坏笑放开他。   走到他的房间前,她轻轻地按下转手,房间很暗,她一时有些不适应,静待了几秒钟,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尽管动作已经很轻,地上还有厚厚的地毯,但床上的人还是被惊动了,他睡觉一向浅眠。   “谁?”他听出不是岑阿姨。   安小朵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心里有些难受,将东西搁在床头柜上,柔声说:“是我。”   他静了静,抬手要去开灯,她按住他的手:“别开了,你看见我又要不高兴。”   “那你还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安小朵默不作声,心说:我知道你口是心非。   短时间的沉默过后,她端起床头柜上的白开水,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脸皮这么厚。”   “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她大老远赶过来,有点渴了,偷喝了一口水,咽下去后忍不住看了看杯底。   “加了葡萄糖。”   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怎么知道?屋里这么暗……”   “我听觉很好。”   既然他知道了,她也无所谓了,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放回去:“我之前眼睛看不见,心里很害怕,怕再也恢复不了。可我不是怕别的,那时候我满心想的是如果眼睛好不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她就像在自言自语,床上的男人半天也没搭理她。她心里沮丧不已,忽然听见他轻声说:“如果不是那次受伤,乔柯把你送回来,你自己还会回梧城吗?你不是寄了那个包裹要跟我死生不见吗?”   安小朵低声说:“那个包裹不是我寄的。”   “字是你写的。”   安小朵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写的……但真不是我寄的。”她写好了字,藏在盒子里没舍得寄出去,后来受伤住院,乔柯帮她去整理东西,看到了,瞒着她寄了出去。   “你两年前从我身边跑掉,我就跟自己说我不会再对这个人心软。”   安小朵见他提起旧事,心底的涟漪一圈圈激荡开。两年前她之所以不告而别,除了不愿天天跟他吵,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还记得那一日,她在书房已经跪了一夜,他上法庭前走进书房拿东西,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那时候恐惧攫取了她全副心思,她腾不出一丝丝空间去思考其他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再面对他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跪在他面前求他的样子,她是那么卑微,像尘世里的小妖,而他高高在上,冷酷得宛如神祇,在她向他祈求祷告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踢开了她。   他对自己真的心软过吗?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深究。   灯到底亮了起来,黎孝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或许是在病中,他的目光没有平时的冷漠和无动于衷。   他像是要说什么,撑起身却剧烈咳嗽起来。   安小朵忙抓过旁边的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靠坐着舒服些,待他好点了,她端起那碗粥搅拌了两下,让热气散得快一些:“岑阿姨说你中午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吃一点吧,等会儿你还要吃药的。”   她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他看着她,半晌才张开嘴。   一小碗粥就这么一勺勺喂下去大半,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黎孝安偏过脸去,摇了摇头。   安小朵只好收起来:“休息一下再吃药。”   见他额头微微冒汗,她起身,去浴室拿了条浸过热水的毛巾来给他擦汗。   她其实不太会照顾人,以前在家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后来她跟黎孝安在一起,也一直是他在照顾她,直到最近两年她一个人生活,磕磕碰碰地才学会了一些。   “那天,你是认真的还是头脑发热?”他盯着她。   她头脑空白,怔怔地回视他,等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脸不由得一烧,那晚她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他当时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气坏了,阴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直过了好久才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将她满腔勇气打得溃不成军,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也难怪他会生气,她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居然会想到生一个孩子来替代元元在他心里的地位。   她哪来这样的自信?她真傻。   可是,他现在又主动提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重提这么可笑的事。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手腕一紧,他用力攥着她,目光灼热得如同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要把她烫穿。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认真的?”   安小朵咬着唇,疑惑不定地看着他:“不……不行。”   他冷笑:“怎么?才几天你就后悔了?”   “我不后悔,可是……”她蹙眉,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意,“元元对你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不是吗?”   他沉默良久,说:“没错,无可替代。”   安小朵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总是这样,越紧张越在意就越不知所措。   气氛再次陷入僵持。   良久,他缓缓勾了勾嘴角:“安小朵,那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安小朵半天没吭声,怎么还,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生个孩子,”安小朵觉得这个声音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但是你要跟我结婚。”   “什么?”轮到他愣住,仿佛听到一件荒谬的事。   “结婚生子是水到渠成的事,如果我们结婚,我们当然可以要一个孩子,那天是我想岔了,孩子是两个人感情的结晶,不应该用来弥补过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挑起嘴角:“你就这么想跟我结婚?”   安小朵咬唇回视他:“你说过,会娶我的。”   是的,他说过的,而且说过很多次,吻她的时候,拥抱她的时候,忘情叫她宝贝的时候。   “你说过的。”她重复着这一句。   他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我是说过,可你现在配吗?娶一个绑架犯的女儿,除非我是病糊涂了。”   她微微偏头,避开与他对视。   安小朵下楼,岑阿姨迎上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怎么啦?小安肯吃药了吗?”   安小朵点点头,她看着他将所有药丸一并丢进嘴里才出来的。   “哎哟,小朵啊,还是你有办法。”岑阿姨高兴地去拉她的手,一握之下才发现她一双手冷冰冰的,手心还在冒着冷汗。   “小朵,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岑阿姨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她强笑了一下,两腿却是一软,瘫坐在台阶上。   岑阿姨吃了一惊,伸手要去扶,安小朵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管自己。   岑阿姨急了,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小朵,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小安欺负你了?你跟阿姨说。”   安小朵两手掩住脸,好半天才说:“没什么,阿姨,我歇歇就走。”   “晚上就留在这吃吧。”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岑阿姨还想说什么,安小朵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是唐均年打来的,跟岑阿姨说了声对不起,她扶着楼梯站起来,按下接听键走向外面庭院。   “小朵,说话方便吗?”   “可以,什么事你说。”   “上回你拜托我的那个事,我帮你安排好了,你去那边找一个叫吴建中的人,他会帮你。”   “老唐,谢谢你肯帮我!”她激动得有哭的冲动,压低声音不停地道谢。   唐均年在电话里笑:“举手之劳而已。”   收了线,她抬眼环顾四周,凉风徐徐,吹动四周的树叶,发出沙沙轻响。   这里的庭院比褚葵家的要大许多,像个中型花园,不但有凉亭,中央还有一个喷水池,离得近,不时有薄薄的水雾洒到皮肤上,凉凉的,痒痒的。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隔天中午,安小朵吃了个汉堡,节省午饭时间去了趟近郊的监狱。她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是第一次在里面见到父亲,因为有唐均年的关照,那个叫吴建中的人对她很客气,一个电话就让人把安诤然带过来了。   安小朵一看到父亲差点掉下泪来。两年不到的时间,父亲竟会苍老成这样,头发花白,腿脚蹒跚,双目浑浊,她记得父亲今年不过才五十多岁,可他看上去起码老了整整二十年。   “爸爸……”她叫了他一声,声音微微发颤。   安诤然也在细细地打量着女儿,他的目光虽然迟钝,但是充满悲悯,仿佛这一眼就看到了女儿这两年来受的委屈和苦难。   “小朵,你怎么来了?”安诤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吴建中在一旁看了看他们,说:“你们父女俩一定有很多话说,我不打扰你们,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我一声。”说完他走出了小房间。   安小朵看出父亲腿脚不利索,走路有点跛。   “爸爸,你腿怎么了?”   “没事,小毛病。”安诤然不欲多说。   安小朵拉着父亲坐到沙发上,安诤然说:“小朵,你不该来这里的。”   “爸爸,这两年为什么你都不肯见我?是有人威胁你吗?”   “没有,是我自己不想见你。”   “为什么?”   安诤然没有立即回答她,顿了顿,说:“你还跟那位黎先生在一起吗?”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安诤然脸色微变,追问她:“分开了?是他提出来的?因为那个孩子的事?”   “爸爸,你别管这些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过得好不好。”   安诤然却没有放弃之前的话题,固执地问她:“你还喜欢他是不是?”   安小朵勉强笑了笑:“爸爸,追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你总问他干吗?”   安诤然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笑道:“我的小朵这么漂亮,当然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   “爸爸,天气冷了,我下次来给你带点保暖的东西,另外你还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下次一起带来。”   “小朵,听爸爸的话,别来了,”安诤然严肃地看着她,“你再来,爸爸也不会再见你。”   “爸爸……”安小朵急得声音都变了。   “小朵,你听爸爸说,爸爸犯了事,现在接受应得的惩罚,你是我的女儿,已经被我连累了,可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去找那个黎先生,跟他好好地生活,懂吗?”   安小朵摇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是我爸爸,犯了事也是我爸爸,我来看你,照顾你是应该的。”   “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安诤然粗糙、布满裂痕的手指轻轻拂去女儿面颊上的泪水,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爸爸是有罪的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就算没有那个黎先生,你将来也会遇到很好的人,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我这样的爸爸……”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安小朵抓住父亲的手,细看着上面的每一道口子,声音哽咽,“爸爸,其实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安诤然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爸爸,那个女人是谁?”   面对女儿直勾勾的注视,安诤然感到一丝畏缩,他掩饰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什么女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的,那个女人,那个左侧脸颊上有一块疤的女人,真正绑架元元的人是她,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来?”   “不是,不是的!”安诤然仓皇地捂住女儿的嘴,低声哀求道,“小朵,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根本没有什么女人,是我,是我一时起了歪念……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打听那个小孩的行踪……”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你身边。从你那边到海洋馆比我从明珠山庄过去要近一些,那个女人比我早一步到了海洋馆,她认得我,也认得元元,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那天是周末,人很多,我光顾着元元,没留意被人盯梢。元元被她带走,并不是藏在你那里,元元不见的那几天我去过你那儿,那么小的房间怎么可能藏人?”   “不是的,小朵,你信我,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爸爸你别急,我没告诉黎孝安,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保全她,她到底是谁?”安小朵盯着一脸无措的父亲,步步紧逼,“你要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就去告诉黎孝安,让他去查一查,翻案、找人,这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一件什么难事。”   话音刚落,她在父亲脸上看见了恐慌和焦虑,这更加坐实了她心里的猜测。   “别……小朵,算爸爸求你,这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不行。”安小朵望着父亲,心头涌起强烈的失望,她看得出父亲是自愿保护那个女人,并非受到胁迫。   “爸爸,就算你是心甘情愿帮她顶罪,你至少要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护着她的理由是什么。”安小朵的眼眶酸胀得厉害,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许哭,“爸爸,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已经连累我了,黎孝安现在恨死我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不能跟你要一个真相吗?”   这一番话戳中了安诤然,他深深地看着女儿,脸色灰败,过了良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突然双膝跪地。   安小朵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臂:“爸爸,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起来啊!”   安诤然缓缓地摇头:“小朵,是爸爸对不起你,害苦你了,可是……我真的不能说,我亏欠那个人太多,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安小朵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一时间心如死灰。   当晚安小朵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她再一次回忆起元元出事那天所有的细节。   那天是周六,元元不用去幼儿园,黎孝安原本答应元元带他去海洋馆玩,可临时有事要先出门,便让她带元元去,等他忙完了再过去跟他们会合。她自然是欣然应允,这是她难得的跟元元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她八点二十分起床,梳洗之后,去元元的房间叫醒他,给他穿衣服,带他去浴室刷牙、洗脸,然后两人一起下楼,岑阿姨已经热了牛奶,准备好早餐在等他们。吃完早餐,她启动油门前接到父亲的电话,问她几点过去,因为周末她一般会过去看他的。她告诉安诤然要带元元去海洋馆,所以周日再去他那里。挂线时她看了下时间,是九点十五分,到了海洋馆她下车,售票处门口排起了长龙,放眼过去都是家长和孩子。   排队买了票,她带元元进馆,先去看了他心心念念的海豚表演,再去看海狮、海象,之后她去了趟洗手间,让元元在门口等,前后不过三分钟,元元就不见了。   三天后,元元因为高烧引发肺炎被送到医院抢救,送他去的人就是安诤然。她和黎孝安赶到时,元元已经停止了呼吸。安诤然对自己绑架元元供认不讳。   她后来联想起一件事,就在元元出事前半个月,有一天傍晚,她买了一些日用品去看父亲——父亲在老城区一带租的房子,是三房一厅的套房里面其中一间,浴室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她知道父亲经济拮据,要给他钱,让他换个条件好点的房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她百般劝说无效,只好抽空多去看看他,每次去都会带些生活用品之类的东西。父亲独居已久,性格越发孤僻,平时最多是跟住在隔壁房间的房东儿子说说话。当时他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仓管员,同事关系也相当一般,她从未见过有人登门找他,但是那次,她在通道口碰见一个女人,看样子约莫四十多岁,左侧靠近颧骨的位置上有一块浅浅的疤痕,一见到她就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问父亲那人是谁,父亲说是来找其他住户的,但她注意到其他出租房间门口都放着拖鞋,她来过几次注意到一个规律——租客如果人在屋里都会换下鞋子,穿拖鞋进去,也就是说那天其他租客都不在。   假如父亲撒谎是因为不愿让她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那么那女人的身份就非常可疑了。   为什么父亲宁愿自己坐牢,宁愿牺牲掉自己女儿的幸福也要维护那个女人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安小朵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外面天际泛白。   七点十分,手机提示音响起,安小朵关掉闹钟,认命地爬起来,梳洗,化妆,去何碧玺的工作室。   Tracy边打电话边走进来,她正在衣帽间整理广告商送来的衣服,没留意对方说什么,直到秦筝的名字飘进耳朵里——   Tracy说:“……是的,何小姐不代言那个品牌,公司决定交给秦筝……呵呵,倒也不是,虽然这是公司的决定,但有事先征询过何小姐意见。你也知道,何小姐最近忙着拍王导的戏,根本抽不出时间接广告……再说了,秦筝是公司新签的,何小姐提携晚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安小朵愕然,那晚秦筝去找黎孝安,他们在客厅说的话,她当时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让她惊讶费解的是,黎孝安居然真的帮秦筝拿到了品牌代言,那广告商原是属意何碧玺的啊,难道他跟秦筝的感情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想到这里,安小朵的心像被一枚针狠狠扎了下。   黎孝安听吴立轩说安诤然要求见自己时,他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那一丝好奇令他考虑了几秒:“我不想看见这个人,把电话给他。”   吴立轩一手捂住听筒,看着坐在对面的安诤然:“黎先生很忙,没空过来,你有什么话就在电话里说吧。”   说完,他看了监狱长一眼,在对方的默认下将手机递给了安诤然。   安诤然接过来,声音紧张干涩:“黎先生。”   “说吧。”   “我……”安诤然欲言又止,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有些无措。   吴立轩耸肩:“你可以背对着我们。”   安诤然内心挣扎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去:“黎先生,两年前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黎孝安冷笑:“我说过的话?我记性不太好,你指哪一句?”   安诤然缄默了片刻,开口:“你说过,只要我不再见我的女儿,你不会迁怒她。”   黎孝安慢悠悠地说:“你认为我食言了?”   “黎先生,是我对不起你,小朵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跟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她两年多前才在梧城相认的。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没有保护过她、疼爱过她,我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如果我的罪孽还要她来承担,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安诤然,你早就该死了,”黎孝安的声音冷冽肃然,“你确实不配当安小朵的父亲,你从一个死囚变成无期,你以为是谁给了你活路?我告诉你,是你的女儿,当初她在我书房跪了整整一夜,就为了求我饶你不死。”   安诤然全身一震,呆滞的眼神流露出巨大的沉痛。   “安诤然,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生了安小朵这个女儿,而她最大的不幸是有你这样的父亲。”   安诤然的喉咙像被一大团棉花堵住,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艰涩地动了动喉结,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   监狱长见他状态不对,伸手从他手里夺走手机,还给吴立轩:“差不多了吧,老吴?”   吴立轩笑了笑,看了看手机,黎孝安已经挂了线。他将手机放进西装口袋,目光投向安诤然,只见他像一尊泥塑瘫在原地,目光呆滞,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整个人仿佛陷入疯癫状。   监狱长叫来一名狱警,强行送他回去。吴立轩望着他几乎是被拖行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翌日,吴立轩走进律师行,看见肖莉偷偷对着小镜子在抹口红,他打趣了一句:“烈焰红唇啊,今天有新目标?”   肖莉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抛了个妩媚的眼神过去:“不就是咱们BOSS嘛。”   吴立轩反应过来:“他回来了?”   “嗯,我八点半来就看见他在了。”肖莉顿了顿,又说,“他假期好像过得不怎么愉快啊,一大早就绷着脸。”   除了吴立轩,整个律师行,上到其他律师合伙人,下到拖地打杂的,都以为黎孝安这段时间是去国外度假了。   吴立轩笑了笑,径自走到黎孝安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人回应后,他推门而入。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身体吃得消吗?”吴立轩仔细端详了下他的脸,谢天谢地,跟前些日子相比,他的气色总算不是太差。   黎孝安的视线从文件上挪开,看了他一眼:“安诤然怎么会突然想见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吴立轩说:“两天前小朵去监狱看过他。”   黎孝安挑眉:“安诤然不是一直拒绝见她吗?”   “是吴建中安排的。”   黎孝安盯着他,不说话。   过了几秒,吴立轩自觉地补充道:“是唐先生授意的,他也是做个顺水人情。”   黎孝安微微一怔,继而冷笑起来:“她的主意都打到老唐那去了。”   吴立轩知道他不高兴,没敢吭声,又听他问:“有监听吗?知不知道都说了什么?”   “没有,老唐让人去的,吴建中怎么也要卖他一个面子。”   黎孝安听完眉头蹙得更紧,这时吴立轩的手机铃响,他瞥见显示屏上的名字,忍不住看了看黎孝安,然后才按下接听键,听对方说完,他简短地应了句“知道了”。收了线他说:“老赵打来的,昨夜安诤然用一只磨过的牙刷柄割脉自杀,幸好送医院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期。”   黎孝安的太阳穴一跳,安诤然自杀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快意,相反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安小朵,想象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她知道了吗?”   吴立轩立刻明白他嘴里的“她”是谁:“应该还没有,监狱最忌讳的就是犯人自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通知家属。”   黎孝安垂眼看着桌上的钢笔,半天不作声。 第六章 不必在爱里逞强   自从那日从监狱回来,安小朵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差,做事不能集中注意力,译稿频频出错,在片场又走神。这天收工,她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何碧玺叫住她:“小朵,等下一起去做SPA吧。”   安小朵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不知好歹,何碧玺的邀约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她正左右为难,何碧玺已经打电话去预定时间了。   两人去的是何碧玺固定光顾的高级会所,一进去,立刻有专人迎上来,领她们去一处僻静的包厢。安小朵环顾这个装潢高雅的房间,无论小摆设或是香薰的气味,甚至空气中流淌的音乐,都透露出这里是何碧玺专属的信息。   趴在床上,她感受着按摩师在背上的轻压按揉,忽然听见按摩师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没听清楚,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跟她说,倒是旁边的何碧玺笑起来:“小朵,说你呢。”   “啊?”她茫然。   “Amy说你筋绷得好紧,让你尽量放松。”   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放松了,怎么努力调整也无济于事,幸好Amy没再说什么。房间里很安静,一阵困意涌上来,她歪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按摩已经结束了,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换好衣服出去,不料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秦筝。   她像是刚来,手里还拿着墨镜,看见安小朵她愣了一下。   安小朵冲她点点头:“秦小姐。”   秦筝脸上露出狐疑:“你怎么在这儿?”   安小朵是后来才知道,何碧玺带她去的这家会所是VIP制度,不是会员不让进,会所接待的客人身份都是比较特殊的,不是演艺界明星就是名媛贵妇,难怪秦筝看见她出现在那个地方会讶异。   安小朵也不说什么,淡淡笑了笑就要走。   秦筝拦住她:“安小姐,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摄影棚那次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认识孝安,孝安也真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有你这样的朋友,不然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说,他不说,无论哪个正常人都没办法把你们两个联系在一块儿。”   安小朵望着她,这个女人真是白生了一张聪明面孔,连黎孝安的脾气都摸不准,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跑来炫耀。   安小朵勾了勾嘴角:“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秦筝微微一怔:“当然。”   安小朵转头看了看四周:“秦小姐,你是个模特,每天照镜子的次数应该比我多吧?”   秦筝皱眉:“你想说什么?”   安小朵墨黑的眼瞳里闪过促狭的光芒:“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说,你不化妆、绑马尾的样子跟我是有一点点相似的,可是相似又怎么样,当替身总不是长久之计。”   秦筝脸色大变:“安小朵,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秦小姐你的理解能力这么差?”   “安小朵,你算什么东西?黎孝安不过是把你当玩物,玩腻了就丢了,你真以为他有多喜欢你?”   “我哪里够格当他的玩物?不过说起来,我确实有不少讨他欢心的招数,如果秦小姐需要,我可以教你几招。”   “你这种女人……”   “我这种女人,跟你梦寐以求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过,那段时间真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安小朵的脸上笑意渐深,仿佛陷入甜蜜的回忆一般。   秦筝不为所动:“都是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曾经拥有跟求而不得,不知道秦小姐觉得哪一种更惨一些?”   “你……”   “秦小姐,我给你一个忠告吧,感情跟利益千万别牵扯在一起,他最讨厌这两样东西搅在一块儿,如果你得到了利益,那你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对你付出感情。”   秦筝脸一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安小朵见目的达到,再补一刀:“他真是个百分百的好情人,希望你有机会体会。”   秦筝不知道看似无害的安小朵会毒舌到这样的程度,她一句脏话都没有说,甚至和和气气地说着话,可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刃一样在割她的心。她居然会以为安小朵是一只小绵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真是错得离谱。   安小朵看她脸一阵白一阵红,想来以后也不敢再针对自己了,于是见好就收,一转身看见何碧玺从隔壁间施施然地走出来。   “何小姐——”安小朵叫了一声,心想刚才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何碧玺有没有听见。她边走过去,边留神对方的表情,不见任何异常才稍稍放下心来。   “刚才见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何碧玺笑了笑,“差不多要走了,你去车上等我。”   “好的。”安小朵快步离开。   何碧玺的目光移到秦筝身上,秦筝变脸速度极快,立时笑得灿烂:“何姐,这么巧,你也是来这间会所?”   何碧玺回报一笑,却是别有深意:“秦筝,听说你签公司的附加条件是要VG的代言?”   “也不算附加条件,徐总问我了,我就随口一说。”   “那徐总应该有告诉你,VG是属意我来代言的。”   秦筝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是,徐总当时是有说过,但是后来他给我电话说VG看了我的照片,觉得我的外形很适合他们新出的系列,消费群主要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何碧玺看着她,嘴角两边上翘,但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秦筝,这一行竞争激烈,模特吃的更是青春饭,我从不介意别人来争,但争要争得光明磊落些,背后搞了小动作就别想撇得干净,否则这种既要立牌坊又要当婊子的行径会拉低你的身价,明白吗?”   秦筝愕然,她万万想不到何碧玺会这么直白地揭穿她,哪怕只是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每天上演的也是一出出宫心计,不管背后说得多难听,当面还不是都装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可何碧玺居然指着鼻子骂她婊子行径,这任谁都下不了台。她凭什么?不过就是凭比自己多几年的资历。   先有安小朵,后有何碧玺,秦筝接连碰了两个钉子,一时间恨意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功成名就,唯有这样她才能将何碧玺狠狠地踩在脚下,她不相信她会比何碧玺差,只要给她几年时间,她一样能到达何碧玺的事业高峰,甚至超过这个人。然而,现在的她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她心里清楚对安小朵恶言恶语可以,但绝不可以跟何碧玺交恶,在公司何碧玺是一姐,在模特圈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是大牌摄影师至爱的宠儿,她还不够分量跟对方撕破脸。   “何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秦筝脸上依然笑意盈盈。   “真不明白也好,假不明白也罢,你好自为之吧。”何碧玺戴上墨镜,转身走了。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秦筝恨得几乎咬碎牙。   安小朵在大门口等着,一见何碧玺出来,立刻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包。   上了车,安小朵问她:“何小姐,直接回去吗?”   “送我去瑞慈。”   司机应了一声,启动油门,稳稳将车开出。瑞慈医院是市第一医院的分部,周诺言是那里的院长。   何碧玺一直扭头望着窗外,安小朵见她像是有心事,也不敢出声打扰。   路过银泰百货,她看见何碧玺代言的服饰品牌LED上放映着最新一季的广告,何碧玺穿着一袭黑裙,高贵优雅,明艳照人。   何碧玺自己也看见了,趁着等红绿灯的工夫,半仰着头看了片刻:“老了。”   安小朵说:“哪里老,美极了。”   何碧玺回头看她:“我还记得第一次当模特的情景,已经隔了这么多年,我却觉得像是昨天发生的。那天早上我去试镜,是我先生开车送我去的,一路上我紧张得不行,他教我不用紧张,大不了他养我……其实我一向没什么事业心的,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才二十出头,总不能待在家里当米虫吧。我能走到今天很大一个原因是运气好,真的,我运气特别好,我想要的我都拥有了,真是别无他求了。”   “何小姐,你没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看见秦筝的缘故,她跟当年的我一样年轻,模特这碗饭,三十岁就算高龄了,秦筝才二十一吧?有很多时间可以超越我,刚才她要是底气硬一点跟我宣战,我可能真要败下阵来了。”   “可你现在还是公司身价最高的模特。”   “是啊,秦筝为什么怕我?不就是因为我现在身价还压着她吗?”何碧玺笑起来,“可是小朵,我有点累了,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我就放过一次长假,三年前我怀孕,那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了,因为之前意外流产过,我跟我先生都很紧张,生怕再有任何闪失,所以我对外宣称去国外进修,实际上是去墨尔本——我婆婆那儿待产。”   安小朵恍然,她没有公开,难怪媒体对她的私生活各种猜测,多年来没一个确切的定论。   何碧玺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笑说:“我倒是不介意让人家知道我结婚生子,只是没必要,说多了对他和孩子都是一种困扰。”   “我可以理解,明星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   何碧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安小朵偷偷瞥了眼,车厢里光线半明半暗,她侧脸的线条很美,长睫微垂,目光凝结在自己的手上,沉思的神态美好而平和,没有工作时的疏离感。   临下车前,何碧玺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绒面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枚钻戒熠熠生辉。   “好看吗?”她问安小朵。   “好看。”安小朵由衷地赞道,那个设计一看就是别具匠心,跟珠宝柜台上常见的款截然不同。   何碧玺一笑,将它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好的。”   安小朵目送何碧玺走进医院大门,然后才吩咐司机:“开车吧。”   何碧玺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周诺言的秘书迎上来,恭敬客气地说:“周太太,你来了。”   何碧玺很满意这个称呼,结婚七年,这样称呼她的人寥寥无几,偏偏她最喜欢听别人这样叫她。   周太太,她心里自己叫了一声,嘴角不禁绽放出一丝微笑:“院长在里面吗?”   “在的,院长刚下手术台。”   何碧玺本已要推门而入,听到这话脚步一顿:“他午饭吃了什么?”   秘书噤声。   何碧玺了然,用力推开木门,进屋后随手关门,秘书乖乖回到自己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入定。完美得不像人的院长大人唯一一个毛病就是不好好吃饭,有段时间一到饭点,院长夫人就会准时出现督促。   周诺言侧躺在沙发上假寐,听到动静睁开眼,何碧玺坐在身侧,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   “很累吗?”她问。   周诺言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目光触到她手指上的钻戒,眸色深了深:“有一点,站太久,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收工早,去做了个SPA放松一下,”她俯身,凑在他耳边喃喃,“忽然想你了。”   周诺言笑起来:“今天怎么了?”   她的手从他的脸抚过,划过眉眼、鼻梁,停留在他的唇上,轻轻柔柔地抚摩着,何碧玺说:“周诺言,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受什么刺激了?在我面前说这话,你是在讨打吗?”   “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十四岁,现在我都三十了,你还没看腻啊?”   “你非要提醒我是个快四十的老男人了吗?”   何碧玺嬉笑道:“男人四十一枝花,就算我变成豆腐渣你还是万人迷,院长大人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   周诺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老婆大人,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今天突发感慨的原因?”   何碧玺一撇嘴,趴在他胸膛上:“你知道秦筝吗?就是这几次聚会孝安带来的人。”   “你们公司新签的模特,哪得罪你了?”周诺言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敢!”何碧玺歪着头睥睨他,一双桃花眼斜斜向上,“当着我的面乖得像只哈巴狗,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她以为我不知道她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   “说你什么?”   何碧玺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原话比较好,省得院长大人动肝火:“难听的话来来去去不就是那么几句,我发现要是一个人自己心里黑暗龌蹉,就很容易想当然地以为别人跟她是一样的。”   “无聊人说的无聊话,你上什么心?”   “也不全因为她,”何碧玺琢磨了一下,“公司每年都会签新人,像秦筝那样的我见得多了。”   “你是郁闷孝安会看上秦筝吧?”   被周诺言说到重点,何碧玺面露忿然:“没错,想不到他品位这么差,亏我当初还夸他。”   “他为什么要跟秦筝一起,你看不出来吗?”   何碧玺偏过头看他:“她们两个真有那么像?”   “像不像是一回事,哪怕秦筝哭起来或者笑起来只有那么一刹那有安小朵的感觉,孝安就会对她另眼相看。”周诺言顿了顿,又说,“他得不到安小朵,就要在其他人身上找回来。”   “得不到?我看是他不想要。”   “那么大的结,怎么能轻易解开?”   何碧玺默然,过了良久喃喃地说:“我跟你不是好好的吗?难道一定要经历那么大的痛苦才能看开?”   周诺言知道她在想什么,板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因缘际会,各自修行,你管不了那么多。”   “你说我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好管闲事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了,我早习惯了。”周诺言半抬起身体,从茶几上拿起保温杯。   “你就不能说好听点?我是仗义好吗?”   “是是是,老婆大人。”   何碧玺扑到他身上,周诺言赶紧将保温杯拿远些,怕热水溅出来烫到她。   “你知道吗?当年,我差点就撑不下去了,”何碧玺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幸好后来你醒了。”   “为了你,我怎敢不醒来。”   何碧玺抬头,热吻意料之中落下。   下了车,安小朵走进路边的小吃店买了一份蛋炒饭,她租的房子虽然有厨房,锅碗瓢盆也齐全,但她很少开火,偶尔也就煮煮泡面什么的。一个人吃饭,花心思花时间做一餐饭,她觉得划不来。   她拎着泡沫盒上楼,这栋楼统共有八层,没有电梯,她住在最顶楼,虽说不算高,但每次爬上去也不免气喘吁吁。   钥匙丢在包里,被其他零碎的东西压在最下面,她伸手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来。她开了门,将包往门边的小椅子上一放,随手打开快餐盒,用附带的一次性塑料勺舀了口蛋炒饭往嘴里送,边吃边甩飞脚上的高跟鞋,光着脚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可乐。   “你每天就是这么吃饭的?”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得她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噎死过去。客厅的光线被浴室一面墙挡住,白天不开灯就暗得像晚上,不仔细看真没注意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在。   黎孝安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也不知坐多久了。   安小朵艰难地把饭咽下去,心有余悸地说:“你怎么进来的?”   她随即想起自己喝醉的那晚,他雇人撬开防盗门跟着还换了锁,一定是那次留了钥匙。   黎孝安沉默地打量她,自下而上,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的目光傲慢中带着一点挑衅。   “过来。”他命令她。   安小朵只好走过去,她一手盒饭一手可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不免显出几分局促。   黎孝安自自然然地接过饭盒,看了一眼:“这你都吃得下去?”   安小朵看着他,没有开口。   他忽然笑了笑:“看来以前你说的是实话。”   安小朵一脸茫然,黎孝安动作优雅地拿起那只被她咬得有些变形的塑料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   “你说,你很好养活的。”   原来是指这个。有一阵子黎孝安加班加得凶,整晚待在书房不出来,她心疼他工作多,总笑话他明明就是个富二代,还要以拼命三郎的形象示人,而他大多时候只是笑笑不理她,偶尔也会叫她过来,等她颠颠儿跑过去,他就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薄唇贴着她的耳朵,说:“我这个富二代不比老唐,说断粮就断粮了,要是不努力点,将来怎么养得起你这只小馋猫?”   她不服气,转头瞪他:“我很好养活的!”   “嘴巴这么挑,吃顿饭都挑三拣四的。”   “才没有,”她在他怀里扭啊扭,“豆腐青菜我也爱吃啊,实在不行炒饭也能将就啊,你少冤枉我!”   “别乱动!”他按住她,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黎孝安仿佛想到了什么,薄薄的嘴角勾起来。   安小朵说:“你身体都好了?”   “本来还没有,不过听到一个好消息,心情好多了。”黎孝安似笑非笑地望向她,“你想不想知道?”   安小朵感到一阵寒意:“什么?”   黎孝安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安小朵刚弯下腰就被他一把拽住,她立时站不稳,栽倒在他身上。   黎孝安勾起她的下巴,一双眼瞳透着丝丝笑意,却没什么温度,仿佛浸在凉水里:“是关于你父亲的。”   安小朵一颤:“他怎么了?”   黎孝安低下头,在她唇上狠狠碾过,安小朵边躲边问:“我爸爸怎么了?你说啊。”   “他自杀了。”   安小朵完全呆住,脑子一片轰鸣:“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的头发在刚才的躲避中弄乱了,黎孝安好心替她将贴在脸上的发丝理到耳朵后面,颇为耐心地说:“监狱长打来的电话,总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   “不,不——”安小朵惊慌地从他怀里滚落,形象全无地满地找她的包,她的手机……   从联络人里调出王剑的号码,她四肢发冷,手指怎么也触不下去,黎孝安伸手过来替她按下:“核实一下也好,省得我弄错。”   等待的嘟声异常漫长,她就像掉进一个冰窟里,如果黎孝安说的是真的,那爸爸对她未免太过残忍。几天前她才去见了他,转眼他就去死,这算什么?算什么呢?   当对方接通的那一刹那,安小朵的声音跟身体都在发抖:“我爸爸,他……”   对方似乎在接起来前就料到了她的心意,压低了嗓音说:“抱歉,我这几天请假,下午过来才知道……”   手机直直地从她手里掉下去,黎孝安眼疾手快地接住,好脾气地笑了笑,放回她的耳边:“听下去。”   “……幸好抢救及时,虽然我没看见,不过打听了下,人应该没事了,你不要太担心……”   安小朵两腿一软,扑通坐倒在地上。   短短两句话,她仿佛去地狱走了一遭。   黎孝安掐了线,将手机丢开:“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见你吗?你以为是我威胁他?”   安小朵下垂的长睫颤了颤。   “是他一厢情愿,以为只要不见你,我就会放过你。你说,他活了大把年纪,怎么会这么天真?”   安小朵捂住脸,眼泪漫过眼眶流下来。   黎孝安拿出手帕,拉开她的手,仔细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他是一个好情人,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   可是,安小朵看见他唇边那缕残忍的笑。   “你想怎么样?他在里面生不如死,你发发善心放过他吧。”   “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的元元?嗯?”   安小朵痛苦地闭上眼,内心有两股力量在拉锯着,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对半撕裂开来,爸爸……我受不了了。   她想告诉黎孝安,绑架元元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另有其人,可是话到嘴边她猛地想到——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这么毅然决然地去死,究竟是为什么?是怕她会说出绑架案背后还有一个女人的存在?是怕本已尘埃落定的案子会重新翻起来?是怕他自己再也保护不了那个女人?所以他想用这样一个惨烈的方式来结束一切,埋葬所有的所有。想到这里,她顿时冷汗涔涔,她不能说,不能说出来,这是父亲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可她该怎么做呢?   身边的男人站起来,她仰起头看他,时光顿时逆转,回到当年开庭前的那一晚,他也是这般高高在上,他是神,但他不是没有爱,他曾经毫无保留地给过她,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她。   她痴痴傻傻地看着,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抓住那些从她指缝里溜出去的幸福,可手指刚刚碰触到他的衣角,一阵急促的铃声同时惊扰了两个人。   目光齐齐落在响起的手机上,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来电者的名字——乔柯。   黎孝安的目光一冷,抬脚踩上去,然而这一脚却是落在安小朵的手背上。   黎孝安的眸光越发的冰冷。   伴随着铃声,手机还在震动,安小朵的手覆在手机上,感受着它的固执不休。   “踩坏了我还要花钱买。”她淡淡地解释。   黎孝安弯腰捡起来,按下免提键,乔柯的声音骤然响彻在小房间里:“小朵,王剑要调走了,这小子瞒得可真紧,下午回去办离职手续我才得到风声——”   王剑是乔柯的发小,正好负责看管父亲所在的那号监,当初她父亲入狱,她几次三番去探视,父亲都不肯见她。无计可施下她通过乔柯找到了王剑,每月定期给他汇一笔钱,这钱的用途是心照不宣的,她总是尽可能多汇一点,只希望王剑能多费心照应一下父亲。王剑也算尽心尽力,父亲有什么头疼脑热,他都会第一时间让监狱的医生去看,偶尔也会把父亲的情况告诉她知道。   “喂喂,你在听吗?小朵?”   “在听。”她只得应了一句。   “你别急啊,走了就走了呗,咱们再想想办法,狱警那么多,总能找到个肯帮忙的。”   黎孝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安小朵顿生绝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一些:“知道了,乔柯,我现在还有点事,回头再说吧。”   “哦,行。”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安小朵试探地问:“调走王剑是你的意思吧。”   “他为调职到处求人,我不过是暗中帮了他一把。”   安小朵点点头,她早该想到的,父亲是被“重点关注”的犯人,这两年王剑在中间传递父亲的近况,他耳目众多又怎会不知?他之前隐忍不发,算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你这么做,是要我彻底得不到我爸爸的消息?”   “没错,不只他,今后无论你找上哪一个,他都会成为第二个王剑,我倒要看看乔柯有多大的本事。”   这时,他的手机有新短信进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转身朝大门走去。   “我只是想知道我爸爸在里面的情况,我什么都做不了……”她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   “从今以后,你还会有一次知道他近况的机会,那就是他死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丢下这样一句话,摔门走了。   “砰——”   她的身体就像那扇被毫不留情摔上的门,剧烈地晃了一晃,瘫软在地上,她的心空得可怕,秋风灌进来,呼呼作响。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说的话从来算数。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手机,坐在地上翻起通讯录,手指从一个又一个名字上划过去。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社交方面的低能,她在梧城这么多年,可认识的人非常有限,除了交情好的那几个,其他人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个名字符号,她连对方现在从事什么职业都不清楚,更遑论找人家帮忙。   突然,她手一顿——唐均年三个字映入眼帘,她犹豫了几秒钟,到底是拨了出去。   唐均年在听完她说明来意之后,用抱歉的语气说:“小朵,别说我现在人在苏黎世,就算我在梧城,这事我也不方便插手,孝安的脾气你我都清楚,我要是再干预这件事,你爸爸的处境只会更糟。”   安小朵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唐均年的话让她无从辩驳,没错,她是急疯了才会求唐均年,这是她和黎孝安两个人的事,如果她扯其他人进来,最终只会惹恼他。   结束通话,她慢慢站起来,两腿发麻,脚像踩在针堆上。她挪到沙发上仰面躺着,一时间心灰意冷。她费尽心思见到了父亲,从他口中套出真凶另有其人,可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依然是陷在死局里。   当天晚上,她给黎孝安打了个电话,等了很久他才接,背景有些嘈杂,夹杂着女人的嬉闹声。   “方便说几句吗?”   “我要是说不方便呢?”   “我可以稍后再打。”   黎孝安笑了一下:“你说吧。”   安小朵坐在床沿上,她刚洗过头发,还没吹干,水滴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把我爸爸送去哪个医院?我想去看看他。”   黎孝安失笑:“这我可不知道,你去监狱问问?”   “他们不会告诉我的。”安小朵咬唇,“我不会跟他说话,只在门口看一眼就好,请你帮我问一下……”   她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声突兀地插进来:“孝安,是谁打来的……喂?喂?”   安小朵心一冷,这是秦筝的声音,而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居然将手机递给了秦筝!   沉默了片刻,安小朵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请你将手机还给他。”   “安小朵?”秦筝笑起来,“不好意思,不是我要拿的,他忽然将手机塞到我手里,我只好接过来了。”   “请你将手机给他。”安小朵重复说。   “他走出去了,不然你等会儿再打来?”秦筝的笑声里透着幸灾乐祸,“那我挂了哦,Bye。”   安小朵颓然伏在被子上,明明已经走到绝路,可她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她一无所有,赌的只是他对她的不忍心。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闹钟吵醒的,猛地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她不敢动了,闭上眼忍过这一波眩晕。昨晚她伏在被子上睡过去,十月底的夜间已颇有凉意,再加上头发未干就睡,不感冒才怪。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板白加黑,取了一片白的丢进嘴里,皱着眉端起桌上的白开水猛灌,两大杯水下肚,总算把那个小小的药片冲进喉咙口,但刚咽下去一股药味就翻腾上来。她捂住嘴火速冲进浴室吐得一干二净,半溶化的白色药片卡在下水口仿佛在嘲笑她,她眼泪糊了一脸,却不禁苦笑起来。   她真是笨,连吞个药片都不会。抬头,看见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惨白的脸,她心想:怎么这么丑,到现在才下决心以色事人,会不会太迟了点,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   九点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何碧玺,跟她说临时有事想请一天假,何碧玺很爽快地答应了。   挂了线,她开始拾掇自己,先是做了个面膜,这罐面膜还是何碧玺给她的,呈有点透明的啫喱状,中间有玫瑰花瓣,据说熬夜之后用来救急非常管用。她敷了二十多分钟去洗掉,效果果然很好,皮肤饱满了许多,显得不那么憔悴了。   她不敢化妆,黎孝安最讨厌脂粉味,他喜欢她素颜的样子,但她有自知之明,他喜欢的是她以前的素颜,不是现在的。   从衣柜的最底下找出一条白色的真丝裙,她很久没穿过它了,面料本身就易皱,裙摆处有许多细碎的褶痕,可现在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拿去过了水,用吹风机烘干,然后穿上身。裙子还是挺合身的,她不由得庆幸自己的身材没有走样。   一切准备就绪,她拎包下楼,打车去律师行。   想到即将面对他,她心底隐隐有几分不安,见到他应该说什么?走进大厦时,她心里还在琢磨着台词,都不太满意,转念又想她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无论她说什么,他对待她的态度也不会有区别。   正安慰着自己,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   她刚要进去,蓦然与电梯里的人四目相对,身体顿时僵住,像被点穴一般,动也不能动。   吴立轩面色尴尬,余光偷瞄了身旁的人一眼。   黎孝安乍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有片刻怔忡,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薄唇浮起一缕轻飘飘的笑意。   “找我?”他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吴立轩摸了摸鼻子,抢先一步跨出电梯门:“你们聊,客户那边我帮你另约个时间。”   “没必要。”   吴立轩一脸疑惑。   黎孝安走出去:“如果安小姐找我是为了公事,请先跟我秘书预约时间,如果是为了私事,那你出现的时间跟地点都不对。”   他边说边擦肩而过,不再为她做片刻逗留,她站在原地,不禁叹了口气。   离开大厦,安小朵去了明珠山庄,岑阿姨不在,她也不便进屋,只得坐在对面的凉亭里等。谁知一等就是一下午,夜幕完全笼罩地面时,黎孝安的车闯入她的视线,停在别墅大门口。   她沿着石阶走下去,后车灯闪了闪,似乎在示意什么,她赶紧加快脚步走到驾驶座旁,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光线很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他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眸让她知道,他在冲她笑。   “我忘了告诉你,岑阿姨在墨兰湖畔还没回来,”他的声音跟白天一样,温柔得像情人,“可你怎么不进去等?你是知道密码的。”   “在外面等也一样。”她木着脸回应他,又累又饿让她无法调动面部表情,反正这么暗他也看不清楚。   黎孝安下车时手机响,他边接听边往二楼的书房走,安小朵默不作声地跟进门。   黎孝安结束十多分钟的通话出来,居高临下地看见她对着大门坐在玄关的实木地板上,低着头,好像在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弯着的脖颈细得像一折就会断。   他这样注视着她,她竟半点也没察觉到,直到他不咸不淡地出声:“是在等我抱你进来吗?”   安小朵恍如初醒,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像做错事的小孩解释道:“鞋柜里没有拖鞋换……”   她说到一半忽然噤声,因为她想起今天是周三,以前每周的这一天,钟点工会来收拾屋子,把鞋柜里的拖鞋清洗一遍,再拿到天台去晒。   在黎孝安带着讥笑的注视下,她脱掉鞋,光着脚上楼,走到他跟前:“我来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哦?”黎孝安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关于你爸爸?”   安小朵死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去看看我爸爸。”   “昨晚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他病得很重,就算没出这件事,他的身体也毁得差不多了,”安小朵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听王剑说过,医生曾经建议让他保外就医,监狱的条件只会加重他的病情,我希望你看在他病重的分上帮帮我……”   黎孝安打断她的话:“你在开玩笑吗?我巴不得他死,他是罪有应得。”   室内好像开了空调,冷气从毛孔渗透进去,安小朵咬紧牙关抑制住恐惧,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道:“求求你,我爸爸已经得到了惩罚,他就算接受医治也活不了几年了,你放过他吧!”   黎孝安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用力摔开她的手,任她重重跌在地上,他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地跷起二郎腿:“你已经在这件事上纠缠我很多次了,你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要我放过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安小朵,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没有新鲜的话要跟我说,那就滚出去。”   安小朵杵在原地不动。   黎孝安伸出食指勾了勾,安小朵迟疑地靠过去,他俯下身,鼻息直扑在她的脸颊上,声音低沉充满魅惑:“你真不知道我想听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他。   黎孝安的掌心覆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往下移,划过她的锁骨,然后停了下来。   她剧烈颤抖起来,目光流露出浓浓的哀伤。原来,这种感觉是这样糟,纵然她来前做了心理准备,可一旦站在他面前再强大的心理防线也要一寸寸崩裂。   她还是受不了,受不了这个男人这样羞辱自己。   就在她羞愤欲死之际,他收回手,露出恶意的笑:“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肯给我也不要,安小朵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副尊荣还真不值得我为你费任何心思。”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颗泪珠滚落下来。   “黎孝安,这样羞辱我你会开心吗?”她说这话时,眼底氤氲着一层水光,但那双漆黑的眼瞳褪去了迷惘和恐惧,“如果你开心,我怎样都无所谓,你喜欢我以前的样子是吧,我只是太瘦了,好好吃饭就能恢复。”   “样子可以恢复,死去的人能活过来吗?”黎孝安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挑了挑嘴角,“无论是现在的你,或是从前的你,我都没什么兴趣了。”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好了,我还有事,你请吧。”   安小朵眼里露出浓烈的绝望,她执着地又说了一遍:“求求你。”   黎孝安毫无反应地看着她。   安小朵被他冰冷的目光刺得几乎站不住,想到父亲的处境,她心中一片酸楚,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随即感到眼部一阵刺痛。   沙发后面立着一个酒柜,柜上的玻璃门折射出她此刻狼狈的模样,她已经卑微至此,不愿再被他看见丑态,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玄关。   黎孝安盯着她雪白的脖颈,忽然眸光一闪:“那枚戒指呢?”   安小朵置若罔闻,她正手忙脚乱地将帆布鞋往脚上套,腰上突然一紧,身体被一股蛮力揽了过去,她听见黎孝安用极慢的语速说:“你不是一直戴着吗?”   安小朵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在他阴鸷的紧盯下,她惊慌失措地捂住胸口。   这个举动证实了黎孝安的猜想,他的眼底蹿出一丝怒意,箍住她腰身的手也加大了力气:“卖了?”   “不是……”   “那在哪里?”   “我……我弄丢了。”是真的弄丢了,那天她从监狱回来就找不到了,但她确定不是掉在监狱,因为出来打车时她清楚地记得那根串着戒指的项链还在脖子上。她回忆了下,觉得东西可能是掉在出租车上,可当时她光顾着想父亲的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压根没留意到车牌号。后来她去出租车公司问,找到了那天载她的司机,但司机说没有看见过,她无凭无据也拿人家没办法。   “我送你的东西,你想丢就丢了,很好。”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是我太大意了,对不起。”她微弱地解释。   黎孝安怒极反笑,眼睛深处乌云密布:“我忘记了,区区一枚戒指你怎么会放在眼里,当年你要是去投老唐的怀抱,想来他会比我大方些。”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安小朵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掉下来。   “你说得没错,老唐……你提醒我了,我可以去求老唐帮我,上一次他都帮了,这次我多求求他,他应该会答应我。”   “你以为他会为了你得罪我?你太高看自己了。”   “我可以缠着他,你知道他一向心软。”   “安小朵,你还要脸吗?”   安小朵缓缓一笑:“不要,为了我爸爸,我都可以向你下跪,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   黎孝安铁青了脸,牙关咬得紧紧的。   天花板又开始旋转,她无意识地笑起来,黑暗慢慢笼罩下来,阖上疲累酸痛的眼睛之前,她依稀看见黎孝安刚硬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一定是看错了,他又怎么会担心她?   无休止的噩梦纠缠着她,霍然睁开汗津津的眼,外面的天是亮着的,阳光透过纱帘从飘窗洒进来,在海棠色的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晕倒前的记忆渐渐苏醒,她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大床上。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当看到身上穿着睡裙时,她怔住,眸色黯了一下,这并不是她的衣服,当然她也不敢奢望这个大屋里还保留着自己的东西。打开房门走出去,长廊里很安静,光脚踩在柔软得像云朵的羊毛毯上,她疑心是置身在梦里。   “醒了?”   黎孝安的声音将她一下子拉回现实里来,她循声走过去。   黎孝安坐在书房靠墙的皮沙发上,手里握着一只空酒杯,他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浅灰色长袖T恤,配上卡其色的布裤,整个人显得很舒适自在。   “昨晚你在发烧。”他的声音平波无澜,不带半点感情。   想起昨晚的对峙,她一时心灰意懒:“你就当我没来过,我走了,谢谢你昨晚没把我丢出去。”   她转身要走,却听见他淡淡地说:“过来,我们谈谈条件。”   她错愕,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肯帮我?”   “我帮你,但有个条件。”   她低声问:“你要什么?”   “我可以让安诤然保外就医,但你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此生永不相见,即使他要死了,你也不许见他。”   空气仿佛在他说出这句话后胶滞起来,她没什么反应,只是沉默。黎孝安一点也不着急,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一丝玩味。   “我做不到。”她终于开口。   黎孝安也不恼,笑了一笑:“随便你,我已经开出我的条件,接不接受全在你。”   “我爸爸是个好人。”   黎孝安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身边一本杂志砸过去:“安小朵,我警告你,如果你不想安诤然死得太快太痛苦,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   她为了躲避杂志猛地后退了一步,腰撞在桌角上,引起一阵疼痛,但她的脸上完全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他。”   “你想替安诤然开罪也不用编这么荒谬的借口。不是他?那你告诉我是谁?说得出来我就信你。”   安小朵摇头:“我现在不知道,你让我见见他,我有办法让他说出来。”   黎孝安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听见冷笑话的模样:“想见他就照我说的做,否则免谈。”   安小朵撑在桌沿上的手不小心碰到台灯的开关,光线骤然亮起,她仓皇地转过身,看见橘黄色的灯光薄薄地洒在书案上,那是她最喜欢的暖光,可此时此刻她觉得冷,很冷,非常冷,宛如置身寒夜。   她失魂落魄地下楼,走到玄关才想起身上还穿着睡裙,只得回房去找衣服。在浴室的换洗袋里翻出自己的裙子来,她匆匆换上,却发现胸口的位置有一大片微黄的污渍。她一怔,细细回想昨夜,似乎有人强行给她灌了药,一勺苦药,一勺蜜糖,她左躲右躲,吐了对方一身,当时她意识很模糊,以为是在梦里。   安小朵走后,黎孝安回到书桌边,想继续看前一晚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可他思绪纷乱,心情浮躁,怎么也静不下来,眼前不住晃过她那张苍白的脸,大眼睛里蓄着泪,淡色的唇紧抿着,既脆弱又倔强的模样,让他止不住一阵心痛。不该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还敢来?还敢为安诤然求情?她一开口,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他见不得她为安诤然求情,那种人渣不配。 第七章 伤痕是爱的遗产   褚葵进来的时候看见安小朵脸色发白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很久了?”   “没有,刚到一会儿。”安小朵叫来服务生,“我们要点餐。”   服务生拿了餐牌过来,安小朵翻开来看,漫不经心地说:“这家的牛排不错,要不要尝尝看?”   “行啊,我就点一客牛排吧。”   “两客牛排,七分熟,我的要加黑胡椒。”安小朵将餐牌还给服务生。   “你是这里的常客啊?”   “也不是经常来,我在网上查的,要是我自己吃随便路边摊吃碗面得了,知道你讲究才选这儿的。”   “路边摊?那多不卫生!对了,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啊?何碧玺那部电影不是快拍完了吗?”   “差不多了,再补几个镜头就杀青了。”   “那你还继续做下去吗?”   “我当然想继续做啊,不过要看何小姐的意思。”   褚葵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其实当初你跟我说要给明星当助理、当法语老师,我还真不太看好,想着你最多就坚持几天。”   安小朵挑了挑嘴角:“人是会变的,我不能一直任性下去,何况何小姐待我确实很好,很关照我。”   “那就好。哦,余章文去了黎孝安那间律师事务所,你知道吗?”褚葵说。   安小朵这才想起余章文本科是法律专业,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之前瞒我瞒得紧,你知道像他那样的条件,高不成低不就的,在国内想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   “他干吗瞒着你?”   “大男人心理作祟呗,怕我知道他找不到工作,没面子,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跟我说,等木已成舟再知会我一声。”   安小朵笑起来:“也许他不想你担心呢。”   褚葵连连摇头:“我了解他。”   服务生送牛排上来,打断两人的交谈,褚葵忽然想起一个事:“前些天你问我认不认识医院的人,怎么回事?”   安小朵迟疑了下,说:“两周前我爸在监狱自杀,幸好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   褚葵正在喝柠檬红茶,冷不丁被呛到,边咳边问她:“什么?为什么?”   “他是帮人顶罪的,但他不想我查出真相。”   褚葵大吃一惊:“帮谁?”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我只知道是个女人。”   “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出事前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当仓管员,你有没有去问问他的同事?”   “问过了,他们说我爸爸为人孤僻,上班时间沉默寡言,下了班他根本不跟同事打交道,他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是很清楚,更不知道他都跟什么人有往来。”   “这么看确实棘手。”褚葵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一亮,“你问过你妈妈没有?”   安小朵笑容暗淡:“我妈妈的态度不会比孝安好多少,她痛恨我爸爸,不允许我在她面前提起他。”   “有个事我一直没敢问你,当年你爸妈为什么离婚啊?是有第三者介入?”   安小朵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我爸有错在先,不然我妈不会那么恨他,我妈虽然脾气大,但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拿起刀叉,将牛排切成小块:“我妈怕我爸会来看我,离婚后就变卖了房子,带着我去投靠她远在邻省的朋友。”   “你妈做事也挺绝的。”   “我爸后来跟我说,是他对不起我妈,但具体什么原因,他也闭口不谈,好像那是一个禁忌。”   说到这里,安小朵叹了口气。   “这几天我跑遍了梧城几个医院,可是都查不到我爸爸的下落,后来去监狱那边问,才知道他在救回来的第三天就转回监狱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褚葵忍不住埋怨老友,“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以前我不在国内就算了,现在你还跟我见外?虽然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可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医院找啊。”   “不是见外……褚葵,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爸帮人顶罪的事,你有跟黎孝安说吗?”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她还是没忍住,想到那天他的回应,她的心凉了一大半。也难怪他不信,她说的时机不对,换做是她也不会信的,除非她有真凭实据,否则他只会认为她在为父亲开脱。   “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我爸别再做傻事了,他不想我知道我就当做不知道,就算他不能离开监狱,活着总是有一线希望。”安小朵雪白的脸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我爸爸以前是学绘画的,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我五岁那年,调皮爬到树上玩,不小心摔下来,我爸在树底下伸手接住我,我一点事都没有,可他伤到了手筋再也拿不了画笔。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如果不是我害他不能再画画,他哪至于去当仓管员,每天扛箱子搬货累出一身病。”   褚葵知道她跟安诤然感情好,便说:“不怪你,你那时还小呢。”   “我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他年轻的时候可帅了,前些天我在监狱里见到他,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糟老头就是我的爸爸。他今年才五十多岁,头发就已经全白了,脸上都是褶子,但这不算什么,让我感到陌生的是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的,好像活着的只是那身皮囊,他的灵魂在两年前就灭亡了。”   褚葵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起来了,Ben好像有个表舅是市政里的人,职位挺高的,不如找他帮帮忙。”   “千万不要!”安小朵急忙出声制止,“之前乔柯帮我安插在监狱里的人,已经被调走了,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褚葵还想再说什么,安小朵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说:“褚葵,你答应我,我爸爸替人顶罪的事你要帮我保守秘密,我实在是憋得难受才告诉你的,不要想着为我做什么,你帮不了我,尤其是现在余章文在他的律师行工作,你要为他着想一下。”   “那你有什么打算?”   安小朵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她现在很茫然,十字路口,她不知道往哪个分岔口走下去才是对的。   吃完饭,安小朵回到工作室,何碧玺昨天飞香港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要今晚才会回来,Tracy和小米都跟去了,工作室就剩她一个人留守。她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手机有短信进来,她看了下,是交行的提示短信,杜梅的出版社汇来的尾款已到账。   乔柯这时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跟她当面说,她便让他来工作室。也不知他从哪里过来,她才将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门铃就响了。   她开门让他进来,乔柯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王剑前些天回去办手续拿到的,他说收了你的钱,也没帮上多大的忙,这个就算是他最后尽的心,这小子到新单位报到了才敢给我。”   安小朵疑惑地接过来,在茶几上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从封皮上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东西。她翻开来,第一页空白上写着安诤然的名字。   她长睫一颤,望向乔柯:“是我爸爸的?”   乔柯点头:“藏在你爸床褥下面,王剑偷偷拿出来的。他挺细心的,说好几次撞见你爸拿着这个本子在看。”   安小朵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映入眼帘的几行字句瞬间让她模糊了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护士从产房里把朵朵抱出来,小小的一团,比隔壁家里刚满月的小猫没大多少,很柔软,我不太敢抱,怕伤到她。”   “每天给朵朵洗尿布,晾在院子里迎风飘,我觉得非常幸福。”   “朵朵两周就会笑了,老人说宝宝越早笑越聪明,眼睛像妈妈,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笑起来像月牙儿。”   “朵朵很好带,她不太喜欢哭,谁都给抱,不畏生。”   “朵朵第149天就会叫妈妈了,爸爸还不会叫,是我陪得不够。”   “第160天,朵朵会叫爸爸了,我激动得整晚没睡着。”   “朵朵开始长乳牙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朵朵睡觉前最喜欢捏爸爸的耳朵,捏一会儿就睡着了。”   ……   “朵朵11个月了,会走路了,虽然还不稳,摇摇晃晃地,像只胖乎乎的小企鹅。”   “我的小糖果今天满周岁了。”   “我跟朵朵妈决定送朵朵去托儿所,早上跟朵朵说带她去跟小朋友玩,她很开心,追在妈妈后面闹着要穿漂亮的裙子。把她送到托儿所我跟朵朵妈要走,朵朵被托儿所老师抱着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回来的路上朵朵妈的眼睛也红了,我有回去带走朵朵的冲动。”   “朵朵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一闪一闪亮星星》,我去接她,她乖乖坐在自行车前面,一遍又一遍地唱给我听,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歌。”   “朵朵发烧了,带她去诊所打针,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心疼。”   “朵朵今天两岁生日,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她,她很喜欢,晚上要抱着才肯睡。”   “周末,白天我跟朵朵妈出门办事,朵朵拜托给邻居帮忙照看,晚上我给朵朵洗澡,发现她胳膊上有淤青,仔细问才知道是被邻居家的小吉欺负了,小吉要抢她的洋娃娃,她不给。”   “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小吉,没想到朵朵知道后大哭了一场。”   “朵朵上小班,朵朵妈给她穿上新买的裙子,我漂亮的小公主。”   “幼儿园的老师很疼朵朵,每天都往她口袋里放几颗大白兔奶糖,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偷吃,结果被朵朵妈发现,没收了其余的,还说明天要去跟老师说不许再给糖了,朵朵委屈地哭了。”   “为了补偿没有糖吃的朵朵,我买了个大号气球给她,她抱着气球要去衣柜前照镜子,太兴奋摔了一跤,把气球挤爆了。”   ……   “朵朵在班级里人缘很好,小伙伴们都挺喜欢她,尤其是大班的男孩子,喜欢带她玩,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审美了。”   “朵朵喜欢画画,虽然我看不懂她在画什么。”   “带朵朵去游乐园坐碰碰车,她玩了好多次,舍不得下来。”   “我一拿到工资就跑商场买了辆小小的脚踏车,朵朵玩了一晚上就会骑了,朵朵妈说女儿学习能力强,看来是真的。”   ……   “朵朵妈出差,我第一次给朵朵扎头发,失败了,平时看朵朵妈做好像很简单。”   “六一儿童节,朵朵上台表演节目,唱《蓝精灵》,教她唱歌的老师不停地夸她有天分。”   “今天我去接朵朵放学,看见一个小男孩跟在她后面,帮她拿水壶和书包,这个小丫头,这么小就会使唤男孩子了。”   ……   “朵朵趁我们睡午觉,自己背着小书包跑出去,找了一下午,我跟朵朵妈都要急疯了,最后在小学园子里找到她,她正趴在玉兰树下的小石桌上睡得香,我本来想叫醒她,狠狠批评她一顿,可是看到她的小脸蛋,我心就软了,哪里还舍得,赶紧抱她回家了。”   “我跟朵朵妈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朵朵上一年级,虽然早了些,可朵朵识的字比八岁的小吉还多。”   “我白天跟单位请假,偷偷跑去教室外面看她,她那么小,桌椅对她来说都太高了,屁股下面垫了一本厚厚的字典,可她很认真在听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我回家说给朵朵妈听,我们都笑得不行。”   “周末我带朵朵去郊外放风筝,她人小跑不快,风筝飞不起来,我就让她坐在肩头,带着她跑,她问我:‘爸爸你累不累呀?’我说不累,真不累,我的女儿我扛一辈子都乐意。”   “朵朵期末考了全班第一,我跟朵朵妈答应让她养一只小猫。她很喜欢小动物,前几天小吉家的猫生了一窝,她每晚一做完作业就跑去看小奶猫,还要把自己的牛奶分给它们。”   “今天闲着无事,我绘了一副朵朵的肖像画,朵朵越大越像我跟她妈妈,眉毛和眼睛像妈妈,鼻子和嘴巴像我。”   “前几天,朵朵学小吉爬树上摘小芒果,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扒拉在树枝上了,我不敢大声吼她,怕她吓到摔下来,结果怕什么就来什么,她脚一滑从枝干上掉下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她,幸好有惊无险,真是被她吓坏了。”   “我问朵朵将来想干什么,朵朵妈在一旁诱导她,列出了医生、教师、工程师、律师、音乐家、画家等一堆职业选择,没想到她另辟蹊径,说长大了要当导游,可以到处玩。真是傻小孩。”   ……   “朵朵今年跳级了,周围的朋友都说她是个天才,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其实我更希望她花时间去玩,童年太短暂了。”   “朵朵掉了一颗牙,我打算把她的乳牙收集起来,等她长大了再给她看。”   ……   “朵朵又跳级了,从她入学以来,成绩永远是年段第一名,校长亲自来跟我们说让朵朵跳级,我其实不想这样,孩子还小,课业负担太大,但是朵朵妈坚持,我只好同意。”   “家里一片狼藉,朵朵被他们吓坏了,现在要妈妈抱着才敢睡觉……都是我的错。”   “很久没带朵朵去郊外公园玩了,她最喜欢去那儿放风筝,昨天我买了一只蜻蜓风筝给她,她不停地问我:‘爸爸,明天我们去风筝吗?’‘爸爸,明天你真的会带我去哦?’‘爸爸,明天我们几点起床呀?’傻孩子,爸爸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爸爸真希望能一辈子都陪你放风筝。”   ……   安小朵此刻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她从来不知道这个本子的存在。眼泪不小心落在本子上,墨水写下的字迹被洇开,她急忙用袖口去吸干水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乔柯叹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我就知道你会哭,别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安小朵捧着本子摇摇头,哽咽着说:“替我谢谢王剑,这个本子对我非常重要。”   “我会的。”   送走乔柯,安小朵坐在沙发上,把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细心地用透明胶将本子的封面和底面包上边。   早上九点,黎孝安坐在餐厅里吃早餐,妹妹蹲在一旁的椅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桌上的金针菇培根卷,看着它嘴馋的模样,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岑阿姨去了趟花房,不一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小安,小朵在外面,好像很早就来了。”   黎孝安手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外面,天空乌云密布,是暴雨将至的前兆:“让她等着吧。”   岑阿姨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认同他的做法,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黎孝安饮完咖啡,抱着妹妹上楼。   安小朵天一亮就过来了,今天气温骤降,又是阴天,她身上穿少了,这时冻得有些哆嗦。因为来早了,她不敢去按门铃,心里琢磨着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可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她没吃早饭,这时候饿得发晕,只能勉力撑着。   黎孝安站在窗帘旁打量她,她安静地坐在假山旁边的石阶上,微微垂着头,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在酒店里捡到她的包追出去,看见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抹泪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么垂着头,露出一弯雪白的脖颈,如被遗弃的流浪猫一般无助。   妹妹在怀里细细地叫了两声,他低下头,抚了抚它的脑袋。   敲门声响起,岑阿姨走进来:“小安,外面下雨了。”   他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   “让小朵进屋吧,就算你不肯见她。”   黎孝安抬眼看她:“岑阿姨,你对她倒是很好。”   岑阿姨见他脸上一派漠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她爸爸犯下的罪孽,你何必跟她置气?她为人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黎孝安当然清楚,但他不认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为了她,他已经退让太多,而她明知道安诤然做过什么,还一味地维护那个人,还背着他去找唐均年帮忙。   想到这里,黎孝安刚才的一丝不忍骤然消失了。   安小朵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她跑到凉亭里躲雨,不一会儿看见铁门向两边敞开,他的车缓缓地开出来,她急忙跑出去拦他,她知道他看见她了,但是车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行驶速度。   她在跑道上追了一段,实在没力气跑下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茫茫然抬起头,看见岑阿姨撑着伞站在身旁。   “小朵,跟我进屋里去,走。”   “他去哪儿了?”   “不管他,你先跟我进去。”   在岑阿姨的拖拽下进了屋,安小朵全身湿透,站在玄关犹豫着进不进去。岑阿姨只好推她去浴室,递给她干净的毛巾和浴袍:“赶紧把衣服换下来,你这样要生病的。”   换下衣服,岑阿姨给她准备了吃的和热饮,在岑阿姨的再三催促下她一口一口吃起来。   岑阿姨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心里难过,便柔声劝她:“小安正在气头上,你别跟他硬碰硬,有什么话找个对的时机再好好说。”   安小朵默默地听着,吃完东西,她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你今天找我又为了什么?”   她平静地说:“你之前开出的条件现在还有效吗?”   黎孝安轻笑了一下:“怎么?你想通了?”   “是。”安小朵唇齿轻启,吐出这个字。   “可惜太迟了。”他说完掐了线。   安小朵攥紧了手机,痛苦地闭上眼。   黎孝安很晚才回来,安小朵被岑阿姨安置在客房等候,一听到动静立即开门出去,只见岑阿姨跟在黎孝安后面数落他,他好像喝了很多酒,步履有些不稳。   “你怎么还在?”黎孝安看见她,不高兴地眯了眯眼。   “我在等你。”她走过去要扶他,不料手刚碰触到他的袖子就被他一把摔开。   “滚远点!”说完他径自走进房间。   安小朵垂下眼睫:“岑阿姨你去睡吧,我来照顾他。”   “这……”岑阿姨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我可以的。”   她转身跟进去,房间里只开着墙上一盏橘黄色的灯,光线有些暗。她踩着木地板走进去,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她站在浴室门口等,直到水声停了很久都不见他出来,敲门也不见他回应,她迟疑了一下,按下把手进去。   浴室里蒸气弥漫,水龙头的热水开着,他穿着浴袍趴在浴缸边上。   安小朵走过去想扶他,手刚碰触到他,却见他抬起头来,灯光下他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迷离的眼瞳在看清是她后迸出一丝清醒的狠意:“谁准许你进来的?”   安小朵收回手:“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不应该喝这么多酒。”   他冷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关你的事,滚出去。”   安小朵站着不动。   “你聋了吗?我叫你滚!”   他动手推她,安小朵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他自己脚下一滑,后脑重重地磕在浴缸上,他呻吟了一声。   安小朵急忙凑过去查看,谁知刚一靠近,就被他猛地一拽,她身体失去控制,一头栽进他怀里。   黎孝安揽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   “放开我!”安小朵挣扎起来。   “我刚才叫你滚你不滚,怎么,现在又摆起架子来了?”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强烈的酒气。   安小朵不欲跟一个酒鬼计较,软下口吻央求他:“松手好不好?你喝醉了,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我没醉!”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手劲很大,半醉半醒间失了分寸,几乎要将她的腰骨一寸寸揽断。她又急又气,张嘴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嘶——”他吃痛终于放开她。   安小朵趁机跑出去,谁知她没跑出多远就被后面的人追上来压倒在地上,黎孝安将她翻过来,疯狂地吻她。   炽热而狂乱的吻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她左右避不过,剧烈反抗起来。   “不要,黎孝安,你住手,住手!”   他不予理会,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安小朵失声痛哭起来,不住地哀求他:“不要这样,放开我……”   他充耳未闻,依然做着攻城掠地的事。安小朵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他的手抚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不由得一怔。   趁他片刻失神,安小朵抬手掴了他一巴掌,力度不大,但足以让他清醒过来。他盯着她半晌,讥诮地笑起来:“就你这样,还敢打老唐的主意?”   “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爸爸保外就医?”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从她身上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我一次又一次对你心软,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这一点去救安诤然。”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嘴角露出一缕残酷的笑意:“好,我再信你一回。”   安小朵是在一周后接到监狱那边的通知,在得知安诤然已经被转送去医院治病后,她终于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感冒拖了半个多月一直没好。何碧玺结束电影拍摄一家人飞去国外度假,也给她放了个长假,她无事可做,每天窝在小屋里浑浑噩噩,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凑合吃两口就算了,身体全凭一口气硬撑。如今心事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就像要垮掉一样。   她在椅子上缓了缓,起来整理行李箱,她有很多裙子,长裙短裙连衣裙各式各样皆有,都是两年前甚至更早之前买的,她现在基本上很少穿这些漂亮的裙子了。   她不禁怀念那些时光。   那时候她刚从大学出来,辍学的遗憾很快被热恋冲淡,被黎孝安如珠如宝地爱着宠着。他对她好时是真的好,简直要把人宠到天上去。   现在回首过去,那时一切的一切都是幸福甜美的,两个人腻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开出花儿似的,即使有过矛盾、分歧和争吵都是微不足道。只是如果她知道他们的结局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跟他吵了。   黎孝安这天给安小朵打了几个电话,都不见她接,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线不安,一路疾驰赶到她的租房门口,自行掏钥匙开了门。屋里光线很暗,小客厅静悄悄的,他走进去,开了灯,才赫然发现躺在沙发上的人。   只见她双目紧阖,在沙发蜷缩成一团,上下长睫胶着在一起,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粗重,眉尖无意识地微微蹙着。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皮肤上的高热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脱下西装盖住她,俯身将她抱起,快步走出小房间。   这一夜,安小朵睡得很不安宁,不停地做梦,许多画面没有逻辑地变幻着,她似醒非醒,似睡又非睡,依稀感觉到头顶她最害怕的白炽灯明了灭,灭了又明,令她恐惧和不安起来。她居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一年多前的某夜,她也曾遭遇过这样的经历,全身犹如浸泡在凉水里,不停地发寒发冷,腹部的疼痛突然暴起,继而愈演愈烈,她在狭小的床榻上不断翻滚,直至奄奄一息。   “小朵,醒醒……”   耳畔仿佛有人在唤她,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上下眼皮像是被汗黏合在了一起,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她很快就筋疲力尽,意识飘忽起来,耳畔的噪声似乎也远离了,周遭渐渐安静,直至陷入沉寂。   她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而且做了很多梦,梦里她还是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自行车横栏上,穿过一片绿色的田野。车头上插着一只手工风车,随风轻盈地转动,她开心地仰起头,看见父亲低着头冲她笑,那时的父亲年轻而英俊,笑容异常好看。他的下巴顶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摩挲,目光充满了无限宠溺。   “爸爸,你带我的风筝来了吗?”   “带了,等会儿爸爸就教你放风筝。”   “太好了!等我学会了可以参加学校的比赛……妈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   “你妈妈要上班,没有时间。”   ……   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一个人影蹿入眼帘,视线由模糊渐渐转为清晰,她看清来人,弯了弯嘴角:“早上好。”   说完她被自己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黎孝安一怔,试探地问:“安小朵?”   安小朵的眼里浮出一抹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黎孝安松了口气,坐回一旁的沙发上:“你昏迷了三天。”   安小朵吃惊,费劲地扭头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他家里。这个房间是她以前住过的,物件摆设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屋里除了黎孝安,还有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人。安小朵认得她,以前在唐家见过面的,她是唐家的家庭医生,姓于。   于医生说:“安小姐,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安小朵摇摇头,哑声问:“我怎么了?”   “你生理期反应强烈,又高烧不退。”于医生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扶她坐起来。   “谢谢。”安小朵不以为意,这两年她身体变差了许多,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她的嗓子肿得厉害,咽口水都疼。   等于医生走后,黎孝安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爸爸,想见他?”   “不,我不见他……”安小朵脸一白,急急忙忙澄清,“我是做梦梦到他而已,我不见他,真的,我不见他!”   黎孝安目光停留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不知怎的心里刺痛了一下:“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拿他怎么样。”   说完他摔门出去,安小朵刚松了口气,又有人进来。   “小朵你可醒了,肚子饿了吧?”岑阿姨笑眯眯地端着白粥和肉松进来,手脚麻利地打开小桌子放在床上。   安小朵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岑阿姨,你来得真及时。”   那粥焖得很烂,像一碗浓稠的米汤,看得她食欲大开,拿起汤勺就大口吃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小心烫着。”岑阿姨一边往她碗里添肉松,一边说,“你总算醒了,这两天可把小安累坏了,白天晚上都守着你,你夜里又哭又闹,他整夜没睡……”   安小朵轻声打断她:“阿姨,我知道他紧张我,就算他平时那样对我,我也没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也知道他始终忘不了我是安诤然的女儿,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永远都拔不掉。”   岑阿姨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睡了这么长时间,到了晚上安小朵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打开一盏壁灯,靠坐在枕头上看书。   “在看什么书?”   她抬头,黎孝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她举起书本的封面,说:“张爱玲的《小团圆》。”   他走进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她病了一场,他也跟着憔悴了不少,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想来是这几夜没怎么休息的缘故。   安小朵无声地端详他,然后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瞪了她半晌,终于在她身侧躺下,阖上眼。   房间里非常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安小朵慢慢凑近他,他没有动,她大着胆子,像从前那样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声。   前些天她搭错公交车,路过以前常光顾的一家沙茶面店,进去点了一碗面。坐在简陋的桌椅旁,她环顾四周,发现店还是老样子,连坐镇收银台的老板娘都没什么大变化,肥胖的身材,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一头波浪大卷盘在脑后。   吃完去付钱,老板娘接过钱,冲安小朵笑。   “小姑娘,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以前常带朋友来吃的是不是啊?”   安小朵不禁莞尔:“是啊,想不到您还记得。”   “忘不了,你男朋友到现在还常来光顾呢。”   当安小朵意识到老板娘说的人是黎孝安时,她有些难以置信:“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对啊,就他自己来,每次都点跟你一样的沙茶面,花生酱放多一点嘛,你们连口味都一样,很少有大男人喜欢吃甜的。”   安小朵大感意外,黎孝安是不喜欢吃面食的,以前都是她非要拖着他来。如果不是她喜欢吃,他那么有洁癖、讲究的一个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走进那样的小吃店里。   他们都在拼命找寻过去,只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翌日安小朵醒来,身侧空荡荡的,覆手上去,掌心冰冷的温度令她不禁怀疑两人昨夜的相拥而眠只是一场美梦。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掀开被子下床,简单梳洗了一下,刚换上衣服就听见房门外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她去开了门,不见人影,正纳闷时听见两声细细柔柔的猫叫声,一低头,看见妹妹在她脚下绕来绕去,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在她的裤管上,像是在讨好她。她失笑,蹲在地上跟它玩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它下楼找岑阿姨。   刚走到通道口,楼下客厅传来说话声,因为沙发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也听得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出是岑阿姨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不想去打扰,正准备回房,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安小姐——”   她循声望去,一楼楼梯口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点头示意。当认出他是唐家的司机后,她立即猜到岑阿姨在同什么人说话。   “安小姐,夫人想见你。”   自从去了湖边别墅,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自己不会这么走运,有些人,她是逃不掉的,也压根不用妄想逃。   将妹妹放下来,她下楼去。   沙发上的唐夫人抬眼:“安小姐,很久不见了。”   安小朵迎着她的目光,不亢不卑地说:“唐夫人,您好。”   “安小姐,请坐。”唐夫人笑着说,然而一双眼睛全无笑意。她保养得很好,年过六旬皮肤仍然光洁白皙,只有笑起来眼角才会出现一些褶皱。待安小朵坐下,她淡淡地扫了身旁的岑阿姨一眼,岑阿姨立即会意,说:“太太,我去花房浇水。”   “好。”唐夫人端起桌上的红茶,浅浅地酌了一口,这才将目光转到安小朵的身上,“安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的来意想必你心里清楚。”   安小朵沉默地点了下头。   “坦白说,我真的不愿再见到你了,看到你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元元,这令我非常难过。”   “对不起……”   “犯错的是你爸爸,不是你,”唐夫人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是你的存在给孝安带来过伤害,这种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不能看着他再次陷进去。”   安小朵咬唇不说话。   “所以,请你离开梧城,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会走的。”   唐夫人蹙眉:“安小姐,留在梧城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还对孝安抱有希望?元元是你们之间的一个死结,不可能解开。你还年轻,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你这么漂亮,不愁将来没有男人来爱你,只要你肯离开,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你想过的人生。”   “我不要钱。”   “我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孩,如果你爸爸没有绑架元元,我或许还可以成全你们,要怪就怪你是安诤然的女儿。”   安小朵垂着头,良久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你父亲办了保外就医?”   安小朵眼睫一颤,霍然抬头盯着她。   唐夫人见她这个反应,缓缓地笑了:“他老了,又得了那么重的肾病,没有多少时日了,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不想去看看他,在他身边照顾他,让他过几天有女儿承欢膝下的好日子?”   安小朵一下子红了眼眶,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像是给她时间考虑,唐夫人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是不可以外出治病的,他入狱的这两年,有过几次自残行为,这你知道吗?”   自残!安小朵的目光里流露出愕然和震惊。   “看来你不知道,我让人调查过了,你父亲一直有很严重的厌生情绪,甚至还有抑郁症。也难怪,在那样的地方,那种环境下,纵然有钢铁意志也很难不消沉颓靡,何况他是一个百病缠身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觉得生无可恋了吧,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别说了!”安小朵激动地大叫,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唐夫人,如果我离开孝安,您可以让我跟我爸爸团聚吗?”   “我可以。”   “您可以保证我们父女今后的生活不会再受任何威胁?”   唐夫人沉思了片刻,从精致的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我安排你们离开梧城,今后要是有你担心的事发生,你打上面的电话可以直接找到我,我会处理。”   安小朵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漫出眼眶滑落脸颊。当她说出“好”这个字时,那一瞬间,有一股巨大的疼痛感由心脏向四肢蔓延开来。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目送那辆宾利离开,车里的唐夫人看了后视镜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都是痴儿怨女,她管不了那个她视若亲生的孩子,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安小朵主动离开。   也不知站了多久,岑阿姨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这里风大,进屋去吧。”   安小朵顺从地回到客厅,岑阿姨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地说:“小朵,太太跟你说了什么?”   安小朵摇了摇头,说:“岑阿姨,今天我跟唐夫人见面的事,不要让孝安知道。”   “我知道了,太太交代过。”   “那就好。”安小朵扶着梯身一步步上楼去。   其实这样也好,唐夫人的保证比什么都可信,她终于可以接父亲到自己身边,好好地照顾他,和他一起生活。但,为什么她的心这么疼呢?像被狠狠剜去了一块似的。 第八章 你始终在我心里   月底何碧玺度假回来,安小朵向她请辞。何碧玺挽留了她几句,见她已经决定,便不再强人所难。   安小朵回到明珠山庄,看见岑阿姨在厨房里忙活,她走过去想帮忙,岑阿姨连说不用,推她出去看电视:“一会儿小菲会过来,我准备些她爱吃的点心给她。”   唐钰菲?安小朵微微一怔:“她不是去国外念书了吗?”   “嗯,昨天回来了。”   唐钰菲是唐夫人在四十岁时才生下的女儿,同亲哥哥唐均年年纪相差了十多岁,两人从来玩不到一块儿,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唐均年虽然宠妹妹,却不如黎孝安有耐心,因此她更喜欢黏着黎孝安这个二哥。昨日她才从维也纳回来,时差还没倒完就打来电话说今天要过来。   安小朵看了会儿电视,觉得索然无味,便上楼找妹妹玩去了。   唐钰菲快中午的时候到的,岑阿姨准备了她喜欢的焦糖奶茶,还有芒果班戟和蔓越莓曲奇招待她。   唐钰菲用银色的小叉子取了个芒果班戟吃,脸上的笑容甜美可人:“阿姨,你对我真好,连我小时候喜欢吃什么都记得。”   岑姨看着长成大姑娘的唐钰菲心里颇为感慨,自从唐钰菲被唐夫人送去维也纳读书之后,她每次回来都能看出点变化。这次距离她上一次回来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唐钰菲好像更漂亮了,她不是瘦削骨感的美女,身材跟脸庞都有一点丰腴,但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五官精致,再加上性格古灵精怪,唐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哥哥呢?他病好点了吗?”唐钰菲只知道黎孝安最近身体欠佳,但具体是怎么个情况并没有人透露给她。   岑姨自然也不便多说,只是指了指二楼:“好多了,他今天没出去,在二楼的花园里看书。”   “我去看他。”唐钰菲抽了张纸巾,擦擦嘴,然后蹬蹬蹬跑上楼。   二楼的露天花园不大,她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黎孝安,她促狭心起,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哥哥,猜猜我是谁?”   黎孝安笑起来,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捣蛋大王回来了。”   唐钰菲从小就喜欢跟黎孝安玩这个游戏,每次连声音都不乔装一下,还回回一开口就叫哥哥,黎孝安的妹妹除了那只会喵喵叫的小可爱,也就只有她了。   唐钰菲笑着扑倒在他身上,凑得近了她才看见黎孝安的脸色是不太好,不由得担心地说:“哥哥,听说你生病了?是什么病?”   “感冒而已,已经好了。”   “可你看起来不太好。”   “前段时间工作太累,没好好休息。”   “那这次要休息个够,全部补回来!”   黎孝安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们唐家三小姐现在都学会关心人了,果然是长大了。”   唐钰菲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叫道:“哥哥,我都二十岁了。”   说到这个,黎孝安想起来一件事,道:“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想怎么过?”   “妈妈说要给我办一个生日宴会,我自从十八岁那年被妈妈送去维也纳之后就没公开露过脸了,据说一些远得不着调的亲戚老问起我,妈妈说趁这次机会见见长辈。”   “见长辈事小,她是想让你挑挑长辈家里的年轻才俊。”   “我才不要挑,那些人我一个都不感兴趣。”   “见都没见,这么早下定论。”   “总之我不会喜欢,我知道的。”   “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黎孝安忽然问。   唐钰菲笑嘻嘻地说:“没有,没有。”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却听唐钰菲又说:“对了,哥哥,你交新女朋友了吗?”   “没有。”   “真的假的?我可听说了,最近有个小模特追你追得紧,长什么样的啊?”   “别听人瞎说,普通朋友而已。”黎孝安淡淡地说了一句,合起膝盖上的书本,放在一边。   “还是不要找娱乐圈的人,大哥就喜欢招惹那种女人,可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唐钰菲老气横秋地说着,冷不丁看见妹妹在玻璃门外边转悠,她开心地跑过去,拉开玻璃门俯身抱起它。   她直起身,就这么跟追着妹妹过来的安小朵四目相对。   唐钰菲露出意外的表情:“安小朵,你怎么在这里?”   安小朵其实不太愿意跟唐钰菲打交道,从她第一次看到唐钰菲缠着黎孝安说睡前故事开始,她就知道唐钰菲恋兄情结严重。事实也是这样,唐钰菲一直不太喜欢她,总觉得是她抢走了黎孝安。   唐钰菲是公主脾气,吃起醋来比什么都吓人。唐钰菲跟安小朵的生日只差一天,有一年黎孝安买了两份不一样的礼物,分别送给她们,唐钰菲后来看到了安小朵的礼物,是已经过世的姑姑留下的一只铂金戒指,于是她控诉黎孝安偏心,这么珍贵的东西他说给就给了,可他送自己的却是一个香奈儿的链条包,压根是在敷衍她!   “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马上出去!”唐钰菲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安小朵看着她:“唐小姐,这里并不是唐家大宅。”   “你……”唐钰菲扭头望向沙发上的人,“哥哥,你为什么允许她在这里?难道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   “菲菲,岑阿姨差不多要准备午餐了,你想吃什么,去跟她说。”   唐钰菲不蠢,自然知道哥哥要遣走自己,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抬眼看见哥哥表情冷淡,让人望而生畏,她不敢违逆他,只能恨恨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抱着妹妹下楼去了。   安小朵走到黎孝安面前,看见旁边茶几上搁着白开水和药盒,他的身体自从那次投毒事件之后就时不时闹点情绪,安小朵病好之后轮到他发低烧,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昨天才退的烧。   她伸手摸了摸杯身,水早已凉掉,她正准备下楼换杯温水,被他叫住:“不用换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将药盒里的药一股脑丢进嘴里,她只好将水递过去,看着他仰头咽下。   “这个周末,菲菲的生日宴会,我带你去。”   她看着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淡淡应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看书,敛住眼底所有情绪。   吃饭的时候,唐钰菲坐在黎孝安的旁边,安小朵坐在另一边,唐钰菲心里气恼,她对现在这种情况困惑极了,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哥哥的生活里的?   想起当初这个女人突然不告而别,哥哥虽然不说什么,可眼底的伤痛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唐钰菲想,做错了事,丢下烂摊子就跑,这是不可原谅的。她想给这个人一个教训,想令这个人难堪,可是想来想去只想得出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长期良好的家教让她做不出多么出格的事来。   她郁闷地吃着,没话找话说:“哥哥,你准备送我什么生日礼物?先声明,衣服鞋包我一概不要。”   黎孝安笑了笑:“那你要什么?”   “礼物哪有自己说要什么的,那就没有惊喜了啊。”   安小朵喝完汤,拿餐巾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唐钰菲扭头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小声说:“哥哥,你跟她和好啦?”   黎孝安不置一词:“快吃吧,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对待,我已经成年了!”唐钰菲气呼呼地说。   “好好,你是大孩子,吃饭,乖。”   唐钰菲无语了。   吃过饭,趁黎孝安午休,唐钰菲跟着安小朵进了衣帽间,安小朵拿着折衣板在整理晾晒好的衣服,唐钰菲在一旁打量她。   唐钰菲说:“你真是厚脸皮,走都走了干吗还回来?哥哥那时候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我跟他的事你不懂。”   唐钰菲愤然道:“我不懂,你们都当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哥哥很爱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样用心过。元元是被你带出去才遇害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帮凶?我妈妈曾经想把你也丢进监狱,是哥哥求妈妈放过你,哥哥从来没有忤逆过妈妈,那是第一次!”   唐钰菲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台风登陆梧城,外面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楼下花园的盆栽被扫得东倒西歪。她关紧了门窗,躲在房间里听歌,争执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她的耳朵里,起先她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大了起来,她猛地意识到是哥哥来了,他好像在跟妈妈争论什么。她将音乐声调小,开了门出去,躲在二楼楼梯的横栏边上,偷听哥哥和妈妈的对话。   “黎孝安,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吗?”妈妈厉声说,她平常都叫哥哥小安,只有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叫他。   “不关她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安诤然是谁带进你家的?是安小朵!是她给了安诤然机会,是她把元元送进虎口,你还敢说不关她的事?你对得起你儿子吗?他才五岁!”妈妈气得反手掴了他一巴掌。   她差点叫出声来,急急忙忙拿手捂住嘴。妈妈一向疼哥哥,平日里都舍不得骂他一句,更加没有打过他,这还是第一次。   她有点不忍心去看哥哥,可是又忍不住去看。水晶灯下,哥哥脸色惨白,左侧脸颊肿了起来,一道四五公分长的血痕从眼角拉到颧骨下方,血正慢慢渗出来,她一琢磨便知是被妈妈手上的钻戒刮到的。   那晚哥哥是顶着狂风暴雨开车走的,她追上去不想让他走,可始终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他的车子消失在雨夜里。妈妈被气得不行,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她知道那夜妈妈也是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吴立轩打电话来说找到哥哥,两人七上八下的心才归了原位。   唐钰菲每每回想起那夜哥哥落魄的模样,她就心疼得想哭,越发觉得安小朵不可原谅。   安小朵叹了口气:“菲菲,你哥哥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他,你明白吗?”   唐钰菲摇头:“如果你真爱哥哥,就不该伤他的心。”   安小朵什么也没说,目光重新落在手里的衣服上,她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折衣服。   唐钰菲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搭理自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继而摔门离开。   安小朵的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接着整理衣服。   黎孝安午睡起来,听见外面的嬉笑声,他走出去——安小朵坐在花园里喂猫,妹妹一边吃她手里的零食,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放在怀里的鱼缸,鱼缸里有一条锦鲤在畅游,她笑着对妹妹说:“不行哦,不许打它的主意。”   “哪来的?”   安小朵回头看见他,一双杏核眼底闪烁着慧黠的细碎光芒,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外面:“荷花池塘里捞的,这只傻乎乎的最好骗。”   晨曦薄雾,清风拂面,黎孝安有一瞬间的怔忡,仿佛回到他们最初的时光,他到底有多爱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日出日落都充满诗意,微风细雨都带着脉脉温情,他可以随时吻她、抱她、宠她。那时她的笑容明媚纯净,如空山新雨后的山涧小溪,他爱极她的娇憨、她的孩子气。若他能回到从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坦坦然然地爱她,哪怕只有一天,他死都愿意。   “你怎么了?”   眼前的女孩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他回过神来,掩饰般地别过脸去:“没什么,干吗要捉上来?”   她笑了笑:“我逗妹妹呢,它每天都去边上盯着,叫都叫不走。”   纤细雪白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妹妹的脑袋,妹妹舒服地咕噜了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你记不记得妹妹刚来的模样?”她说。   “记得,丑不拉几的。”   妹妹是安小朵在马路上捡回来的流浪猫,捡到的时候大概才一个多月大,也不知流浪了多久,身上的毛脏得看不出原色,瘦得皮包骨,眼睛受伤化了脓,它看不见,躲在垃圾箱旁边瑟瑟发抖,嘴里喵喵喵不停地叫唤着。安小朵送它去宠物医院治眼睛,细心照顾了大半个月,它的眼睛好了,可仍是瘦巴巴的,要找人领养,人家看了照片都嫌弃它丑,不好养活。安小朵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养,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美眉,虽然叫着叫着成了妹妹,但它没辜负安小朵的心意,一天天脱胎换骨般美了起来。   “我们妹妹是丑小鸭变天鹅。”她将鱼缸放在树阴底下的石桌上,“你说当初嫌弃妹妹的人要是看到现在的妹妹会不会后悔死啦?”   “后悔死最好。”黎孝安挠了挠妹妹的下巴。   安小朵笑起来,眼睛像一弯新月:“我小时候也挺丑的,跟我爸妈一点都不像,那时我外婆还在世,跟我妈说是不是医院抱错了。幸好我慢慢长大就像他们了,你没见过我妈吧?她年轻时候可是大美人,我眉毛跟眼睛像她,其他地方像我爸。”   她说得兴高采烈,仿佛没有看见黎孝安的脸在一点点地冷下去。   安小朵抬头看了看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咱们出去走走吧。”   黎孝安病了几天,在屋里待得也有些气闷,便同意了。   安小朵欢呼一声,放开妹妹,过来抱他的胳膊,他觉得她今天很反常,盯着她看了半晌。   她浑然不知般,只不住地催促他。   “哥哥,你们要去哪里?”唐钰菲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他们。   “去郊游,你不许跟来。”安小朵说。   “你凭什么不许?”唐钰菲气呼呼地反驳。   “你想当电灯泡吗?”   唐钰菲被噎住。   安小朵趁机拉黎孝安出门,私家车就停在门口,安小朵抢先坐进驾驶座,冲黎孝安说:“今天我当司机。”   黎孝安默默坐到副驾驶座上,一手系好了安全带。   “去哪儿?”   安小朵想了一下:“去水元山吧,那里空气好,从国道走,不远。”   黎孝安不吭声,安小朵当他默许了,将车子开出去,一踩油门,驶出明珠山庄。   两个小时后他们抵达目的地,把车停在停车场,两人下车来,安小朵亲昵地挽着黎孝安的胳膊,不知情的游人都认为他们不是热恋中的情侣就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水元山有一条著名的阶梯,叫青云梯,据说有数百级石阶直通山巅,是水元山的一大景观。从下向上看,那石阶仿佛与蓝天相接,直冲云霄。两人跟在一个旅行团后面来到山脚下,安小朵仰着头,发出感慨:“这么高啊……”   她心生无力之感,登山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以前被褚葵拖去爬山,她最多坚持到半路,然后就耍无赖坐地上歇个没完,最后任由褚葵把她当小狗一样地拽上去。   “我们还是不要上去了,佛殿都在那边,我们进去看看就好了。”见黎孝安举步欲行,安小朵急忙拉住他。   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位五六十岁的大爷冲他们说:“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吗?这青云梯一定要上去的,山顶上有座大雄宝殿,可壮观了,不看可惜了!再说路越不好走,越显你有诚意,这条阶梯没修起来的时候,信徒都是三叩九拜从山路上去的。”   安小朵“啊哈”了一声:“佛还看重这个?”   “那当然!”大爷腰板一直,笑着上去了。   “上不上?”黎孝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安小朵一咬牙:“上。”   刚走了几个石阶,她问黎孝安:“你身体扛得住吗?”   “我没你想得那么虚弱。”   安小朵嘿嘿笑了几声,又去拉他的手,小声说:“你在我心里就跟Super man一样,这次病这么久我都担心死了。”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他们依然牵着手,跟普通情侣没什么两样。   半小时后,安小朵到达体力极限,气喘如牛,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了。她不禁抬起头,看着往上至少几百级台阶欲哭无泪,再回头一望来时路,更是绝望,她现在不上不下,正好是在这条青云路中间。   “我走不动了……”她挣脱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行人不断地从她旁边跨过去,她怕被踩到,尽量挪到最边上,动作幅度大了点,身体竟不由得晃了一晃。   黎孝安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小心摔下去。”   她冲他笑:“我没那么倒霉吧,半年前刚摔下山。”   “那次是怎么回事?”他走上去一级坐下,石阶矮,他两条长腿简直没法安放,只好搁在安小朵身体两边伸直。   安小朵毫不客气地往后一靠,自自然然地倚在他怀里。   “我本来是不上山的,只带游客坐坐竹筏,编一些随便杜撰的传说忽悠他们。那次是景点一个工作人员请病假,我临时接替她的活,带游客上顶峰看日出,我本来就没睡醒,又不擅长走山路,到了半路还发现你送我的戒指不见了……我一直把它当成坠子挂在脖子上的,只好原路回去找,一个不小心踩空就滚下去了。”   她说完向后仰,他的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头,她摸了摸额角,微微嘟了嘟嘴,露出以前受委屈的时候跟他讨安慰的神情。   他再一次感到困惑,安小朵今天实在太反常了,仿佛中间这两年的时光消失了,她站在两年前最美的时光里召唤自己。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见她额头上那抹淡淡的痕迹,其实要不是她去碰,他几乎都看不出来了。他将手覆上去,问她:“疼吗?”   “疼啊,不光疼,眼睛还看不见,心慌。”   “心慌什么?”   “脸毁了,还瞎,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不是还有乔柯吗?”   她一怔:“乔柯?关他什么事?”   “他追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都没动过心?”   她看着他,缓缓地笑了,捉住他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我的心,早不在这里了。”   类似的话,黎孝安也说过。   一个恍惚,两人都像是掉进了仲夏夜。他们一起缩在懒人沙发上,黎孝安在安静地看书,安小朵无所事事地趴着,眼睛盯着旁边小桌子上的什锦果盘,挑挑拣拣的,最后捏了一颗妃子笑,剥掉软壳,将荔枝喂进他的嘴里。   “甜吗?”   “甜。”   “黎孝安,你说实话,我不生气,你那个秘书是不是暗恋你啊?”   “有吗?”   “我听说她是你学妹啊,在学校就开始追你了。”   他一哂,不置一词继续看书。   她一把夺过书:“黎孝安,你别否认,我见过她,长得挺漂亮的,我见犹怜呢!你就一点也没动心过?”   他伸手将她按在自己身侧:“闹什么呢,都没你漂亮。”   “要是有我漂亮……不,比我漂亮的女人追你呢?你动心不?”   他起初不理她,被问烦了,拉过她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都把它给你了,还问我动不动心?我的心有没有动你不知道啊?”   安小朵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扑到他怀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往事氤氲过的情绪,安小朵牵了牵嘴角,嘴里发苦:“黎孝安,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啊?”   黎孝安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继续往上走。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安小朵跳起来,发力追上去。   凉风来袭,黎孝安站在神殿外一小片空地上,四周络绎不绝的香客仿佛与他站在两个世界,周围的喧嚣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他面容沉静,眼底沉寂,仰头望着神殿内宝相庄严的佛像。身侧香炉里有大把大把的香束未燃尽,烟气袅袅弥漫在空气中。   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安小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迟迟不敢上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偏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日光薄薄地洒下来,两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有那么一刹那,安小朵想冲上去抓他的手,想跟他说忘记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这句话在她心头盘桓,然而到底没有说出口,谁又能真正斩断过去呢?重新开始——呵呵,多么美好的愿望,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亦是她痴心妄想。   安小朵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两人走进佛殿,周围跪了一地的人,唯独他们站着,她像个孩子般高高仰着头,想看清楚佛像的神情是不是如她想象的那般悲天悯人,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这晚,他们很迟才回到明珠山庄。   唐钰菲被唐夫人一个电话叫了回去,岑阿姨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他们,见两人若无其事地进屋,她稍稍放下心。   黎孝安换上拖鞋就上楼去了,岑阿姨问安小朵:“吃过饭没?”   安小朵点头:“回来的路上吃了鱼粥。”   岑阿姨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没事。”   安小朵说完也匆匆上楼去,经过黎孝安的卧室她停下来,略一迟疑推门进去,浴室有花洒的声音,她关好门,然后反锁。   黎孝安冲了澡,换上浴袍出来,一拉开门,看见安小朵站在门口。他正要开口,她忽然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他,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安小朵热烈地吻他,拉开他浴袍的带子,他觉得有点失控,想推开她又不舍得,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她已经点燃了他的热情,在她细碎密集的热吻里,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们有两年没有这般激烈纠缠过,强烈的爱与恨像冰火两重天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在这个夜晚,两人终于再度契合。许是压抑了太久,两人都肆意放纵着自己的情感,任由它在欲望的热浪里奔腾翻滚。   ……   某品牌店里。   镜子里的女孩甜美可人,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挽成发髻,零碎的刘海用一根镶着细钻的发箍别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五官立体、柔美,纯白色的束腰短礼服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焕发出的柔和光泽将她的面容衬托得越发温润动人。   黎孝安看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件吧,适合你,跟你脚上这双高跟鞋也搭配得起来。”   安小朵没有异议,他的眼光向来很好,以前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他就经常自作主张买衣服给她。不只衣服,还有鞋子包包香水之类,只要他觉得适合她的,他都会一概买回去。   安小朵打小没吃过苦,物质方面也没短缺过,因此她对这些都不怎么上心,有次在旅游区带队,一个上海游客拉着她的包追问:“这个包哪买的?仿得也太好了吧。”   谁都不相信一个窝在景区当小导游的女孩会阔绰到背一个二万多块钱的包,她那时才意识到这些东西价格不菲,已经不适合她了。   就像身上的这件小礼服,美得不真实,或许两年前的安小朵还可一穿,而她此刻穿着无异于是暴殄天物。   然而,她没说什么,黎孝安喜欢就好了。今天是唐钰菲的生日,生日宴会就设在唐家。   华灯初上,黎孝安放慢车速通过铁门,开进笔直通往停车场的跑道。下车前,他将一个小礼盒递给安小朵,叮嘱:“一会儿拿给菲菲。”   安小朵在手里垫了垫,笑得揶揄:“不会是戒指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猜猜。”   “项链?胸针?”这么小的盒子,无非是首饰之类的东西。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   她笑吟吟地伸出另一只手。   “我没想好送你什么。”   她故作失望,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为什么要我给她?”   “这是你送的,我的那份昨天已经给她了。”   “哦。”他果然想得周到,这样的场面,她一个外人空手而来确实很失礼,既然名义上是她送的礼物,那里面最大可能是一枚胸针。   宴客大厅内,衣香鬓影。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唐家在梧城声望显赫,即使只是给小女儿过生日,但排场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唐家以往置办的任何一场盛宴。   在场的唐家人有唐夫人、唐均年和唐钰菲,以及唐家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起初她跟在黎孝安身边,后来过来跟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便借口去洗手间,绕过人群,走到长长的餐桌边自行拿了个骨瓷盘子,夹了一小块提拉米苏走出去。   黎孝安好不容易摆脱宾客,四处找不到安小朵,最后问了管家才知道她躲在外面那个逼仄的小阳台上。   拿了杯香槟过去,他看见她倚着石栏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某个点,像在看什么,又像完全放空。   他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肢,她竟如同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一般,浑身一震。   他瞧出她的不对劲,低下头问:“怎么了?”   她转身,将脸埋在他胸前:“没什么,在想事情呢,你突然来,吓我一跳。”   “想什么这么入神?”   “在想……你明天会送我什么礼物。”   他平静的面容似乎泛起一丝涟漪,探手进西装口袋取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打算明天再给你的。”   安小朵看了一眼便呆住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很简单的款式,没有繁复的设计,跟她遗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喃喃地说:“你怎么找到的?”   “从那个出租车司机手里买下来的。”他边说边握住她的左手,将戒指戴上去,“这是我妈妈的遗物,不许再弄丢了。”   安小朵怔怔地看着,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黎孝安伸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本来不打算给你的,可是那天听见你说滚下山是为了找戒指。”   听他带着别扭的情绪说出来,安小朵咧了咧嘴角,抬起头:“除了这个,再送我一个礼物好吗?”   “什么?”   “再带我跳一次舞,像从前那样。”   “在这里?”   “对,在这里。”   黎孝安凝视她,目光里有探究之意,但他没有拒绝她。   关上阳台的门,暂时阻断外面的喧嚣,安小朵打开手机里的播放器,小夜曲的旋律悠扬响起,她脱掉那双高贵美丽的水晶鞋,将它们整齐小心地放在石栏上。   黎孝安握着她的手,扶她站在自己的脚背上。   安小朵说:“月光下跳舞,以后做梦都会笑醒。”   黎孝安两手环住她的腰,她很自然地将脸靠在他的肩头,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随着音乐轻轻摆动。   明明是亲密的举动,可黎孝安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夹杂着说不出的恐惧和不安,仿佛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一曲将尽,肩头那块衣料渐渐湿了,黎孝安的心跟着抽痛起来,情不自禁收紧了怀抱,正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不得不放开她。   安小朵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唐夫人的声音从话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她抬手关掉了音乐,心里跟自己说该结束了。   黎孝安收线,同她说:“我们进去吧,菲菲要切蛋糕了。”   “好。”她顺从地将手机放回手拿包,然后穿上鞋子。   回到宴客厅里,气氛依然浓烈,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黎孝安牵着安小朵的手走到唐夫人的面前,唐夫人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甚至冲她笑了笑。然而那个看似和蔼慈爱的笑,令安小朵感受到了寒意。   大概是两人手牵手的样子太过引人注目,宾客群中有人问黎孝安他身边的女孩是谁。安小朵望向那群人,似乎是唐家的远房亲戚,她一个都不认识。   黎孝安笑了笑,礼貌客气地回应:“女朋友。”   此话一出,安小朵成了全场焦点,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有赞美、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屑,她的双腿微微发抖,犹如踩在天堂与地狱的中间。她低下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唐夫人冷冷地盯着自己,脸上的嫌恶是毫不遮掩的。   安小朵死死地咬住下唇,跟自己说不许哭,一定要把话完整地说完,当她自以为做够心理准备,抬起头正欲开口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黎孝安握在掌心里。他握得那样紧,她试了一下竟没挣开。   她望着他,缓缓笑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女朋友了?”   黎孝安没说话,众人到现在还以为这是女孩子害羞的一句玩笑话,不料她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们都跌破眼镜。   安小朵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黎孝安,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彻底玩完了。”   众人闻言纷纷色变,唐钰菲气得浑身发抖,她替哥哥不值,正要冲过去却被妈妈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住。   黎孝安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并不意外:“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安小朵的手死死地攥着身侧的一块衣料,对面屋中央那盏巨大华美的灯饰散发出绚丽的光芒,折射在她眼中,只衬托出她眼里的空洞,她麻木地说:“不,已经够了。”   真的够了,不要再说了,放过她吧。   黎孝安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安小朵茫然地看了在场宾客一眼,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震惊和不解。   “生日快乐,对不起了。”将黎孝安准备的礼物递给唐钰菲,她迎着众人各色目光走出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全无着力点。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门。   外面起风了,夜色肃杀,寒意逼人。   她在门口一群佣人异样的目光下继续朝前走,喷水池,楼台,小桥流水,她眼前的景致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   她加快步伐,只想快点走出去。   “安小朵!”   她心头一颤,是他,他追上来了。她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她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想看清楚些他的脸。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神情,月色下他的脸上有浓浓的哀伤,除了这些她还看到了失望,是对她的失望。   她咬紧牙根看着他,不断翻涌的血气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戴着那枚戒指,她摘下来,放在掌心上递到他面前:“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我不配。”   他没接,目不转睛盯着她,继而惨淡一笑:“为什么?”   安小朵沉默着。   他又说:“虽然好像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说完吧,你留下来,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忘掉过去所有不开心的事……结婚好不好?”   结婚……   她被这个词蛊惑了,不知不觉朝他走了一步,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说完,她将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他仍然不接,她没办法,抓起他的手硬塞给他。   “安小朵,你今天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黎孝安终于遏制不住恨意,怒吼了一句,脸上所有的死撑在这一刻被全部撕裂,他再也伪装不下去。   安小朵闭了闭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唐家富丽华美的庭院。 第九章 若是故人来   安小朵从语言学校出来,远远地看见学校的大巴正在缓缓启动,她将包斜背在身上,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王师傅,等等我!”   车子本已开出去几米,司机看见她特意为她倒车。安小朵跳上车,气喘吁吁地朝老王道谢,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上都是在语言学校任职的老师,她扫了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冲他们笑了笑。   “小朵,你爸爸身体好些了吗?”坐在后面的吴柏欣是教日语班的,跟她一个办公室,平常改作业间隙也会跟她拉点家常。   “好多了,昨天刚出院。”   回应了一句,安小朵摘下脖子上的围巾,从包的侧袋里翻出耳机戴上听BBC新闻。她在语言学校开了两个培训班,教授法语和英语,每天利用上下课的这段路上时间,她都会听些新闻便于教学用。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流络绎不绝。   安小朵转头,看了眼窗外。路边的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叶都掉光了。现在已经是一月底,转眼她来郦洲快三个月了。   想到这里,她明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值得欣慰的是,日子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艰难,而她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坚强。   在唐夫人的安排下,父亲被转到郦洲这边的医院,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安小朵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套房,虽然简陋了些,但胜在房租便宜,家电虽然有些老化但总好过没有。   她算是很幸运,来郦洲没几天就在电视上看见语言学校招聘教员的广告,当即整理了份个人简历去面试,结果隔天就接到录用的消息。学校规模不大,老师也不多,她同时教两门外语,学校每天给她排了四堂课,早上两堂,下午两堂,晚上有时要去医院陪父亲,虽然辛苦,日子也过得拮据,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父亲住院是一大笔费用,还有平常的医药费、营养费,以及两个人的生活费,这一笔笔的开销都是省不下来的,她可以省吃俭用,但不能省过头,不然父亲会要求她减少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如果她不肯,他会偷偷不吃,这只会让她更加头痛,不得不在其他方面精打细算。   大巴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有两个人起身下车,她摘了耳机塞进包里,戴上围巾站起来。   “去哪儿?你还没到呢。”吴柏欣问。   “我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下了车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超市,她推了一个购物车进去,从包里抓了个小本子出来,里面有累积了半个月的购物清单。   她先去三楼的日用品区,买了一个取暖器。郦洲冬天湿冷,没有暖气,她租的小房间也没有空调,父亲在家都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才能御寒,可是他行动不便,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两只脚因为血液循环不好,冻得发僵,她打算买一台小点的取暖器放在他脚边。   挑好取暖器她回二楼的食品区,在电梯上低头查看购物单,突然头顶上方传来惊呼声。她转身望去,只见一只堆满饮料的购物车正失控地朝自己冲过来。她迟疑了一秒,伸手抓紧了电梯扶手,车子撞在她身上,停了下来。纵然有所准备,她仍是被这股推力撞得晃了一晃,后腰隐隐作痛。小车的主人跑下来,不住地道歉,他刚才脱手在包里找东西,没想到小车的车轮坏了卡不住槽,就这么滑了下去。   安小朵说:“没事,下次注意点,要是撞到老人跟小孩就麻烦了。”   下了电梯,她推车要走,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明明看见了,怎么不躲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高瘦白,过肩长发,气质清新脱俗,长得像明星高圆圆,只是气色不太好,有几分病容。   安小朵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对方点了点头。   安小朵勾了勾嘴角:“我觉得我应该挡得住。”   对方笑起来:“你是怕撞到你前面的那个孕妇吧,你挺好心的。”   她不是本地口音,安小朵还注意到她就肩上背着一个挎包,两手空空的,既不推车,也不提购物篮,不像是来采购的样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二楼的食品区不大,她们索性边聊边逛。她不经意扫到安小朵的购物车里有两块老牌子的硫磺皂,说:“这种肥皂现在很少人买了。”   “我爸爸用惯了,说洗手不涩,味道也还好,不会太香。”   “真巧,以前我妈也喜欢用这种皂洗手,能分我一块吗?我省得再上去。”   “行啊,一会儿到收银台你再拿去。”   她道了声谢,又说:“对了,我还要买罐面霜。”   她像是刚想起来,朝护肤品专柜看了看,却没有走过去。   “没有你要买的牌子吗?”   她点头,说了一个牌子。   “这牌子超市没有设专柜,你去对面商场找找,护肤品柜台都在一楼,很容易找。”   “哦,好。”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最后去收银台付钱,安小朵让她先付,她也不客气,拿了那块硫磺皂,付了钱就走了。   安小朵拎着一个大袋子和取暖器走出超市大门,不由得望了眼对面的商场,正好看见她从正大门走进去。   安小朵回到家,打开小冰箱,一边将袋子里的食物分区放好,一边同身后的人说:“爸爸,我买了排骨和面,晚上熬排骨汤,我会多熬点,用保鲜盒装好给你放冰箱里,你明天中午可以自己煮面条吃。”   “好,朵朵你都忙了一天了,快去歇会儿。”安诤然拄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那些东西我来弄。”   “爸你快坐下,我都弄好了。”她也顾不上整理了,随便把东西放进去关上冰箱门,然后坐到爸爸的身边。   安诤然笑着指了指小桌子上的水杯示意她喝。   她端起杯子,掀开杯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几朵白菊花和枸杞,其实她不怎么喜欢喝这个,但这是父亲的心意,她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说:“好喝,就是不够甜,爸爸下次记得多放几粒冰糖。”   “好。”安诤然望着女儿,目光慈爱。   “哦,对了。”安小朵突然想到一个事,拿起一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机递给他,“爸,这个你拿着,里面放了手机卡了,有我的号码,你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   “浪费这个钱做什么?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不需要这东西。再说就算我真有什么要紧事找你,我去隔壁孙大姐那借个电话就行……”   “爸爸你就拿着吧,这手机是老款的,两百块钱买的还送卡送话费,我要随时找得到你心里才踏实。”   安诤然听女儿这么一说,只得收下了。   “朵朵,这些年你吃太多苦了,都是爸爸不好。”   “爸爸,你说这个干吗?我有手有脚过得挺好,哪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   “你跟黎律师……”   “爸爸,我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们两个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定时吃药,好好养病。”   “好,好,爸爸听你的话,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辛苦……”安诤然絮叨着。   “我知道了。”她伸手探了探父亲怀里的热水袋,已经变凉了,拿去厨房换过热水给他,再将新买的取暖器取出来通上电,放在父亲脚边,然后她卷起袖子淘米,开始准备晚餐。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安小朵擦了擦手去开门,看见孙阿姨站在门口,她既是他们的邻居,又是房东。   “孙阿姨,您有事吗?”   “小朵啊,阿姨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店里就倩倩在,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会儿?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行啊,没问题。”   孙阿姨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安小朵回屋里拿了本书,跟安诤然说:“爸爸你先看会儿电视吧,饭已经在煮了,我等下回来炒菜。”   安小朵走进孙阿姨的水果铺,一眼看见王倩坐在小凳子上涂鸦,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王倩听到动静,抬起头,咧嘴一笑:“小朵,你看,这是我老公。”   安小朵定睛一看,白纸上除了花花绿绿的一团外,什么都看不出来,便笑着说:“很帅啊,像黄晓明。”   王倩满意地点头:“可不是,他真的跟黄晓明很像,我认识他那会儿,《大汉天子》正在热播,我所有朋友都说两个人像极了。”   安小朵索性也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倩倩,你想他吗?”   王倩奇怪地看着她:“他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啊,用不着想。”   安小朵无语,翻开手里的书本看起来,王倩见她不说话了,抓着画笔又开始新一轮涂鸦。   水果铺的生意一般,安小朵坐了大半个小时才进来一个街坊,买了几个香蕉。安小朵对照价目表在电子称上称过斤两,收了钱又继续看她的书。孙阿姨比她自己预计的晚了半小时才回来,一进来就说:“小朵,你等急了吧,不好意思,路上碰上个熟人,硬拉着我聊了会儿天。”   “没关系的。”安小朵合起书本站起来。   孙阿姨看了眼王倩,压低了声音问:“她没闹你吧?”   安小朵摇摇头。   “那就好,这两天她又不对劲了,一到晚上嘴里就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里出问题了。”孙阿姨指了指头,“开了一堆药,可我看没什么用,这丫头也是死心眼,自己不肯走出来。”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她只是太爱那个人了。”   孙阿姨长叹了一声:“都是命啊。”   冷空气南下,郦洲的气温一夜间猛降了五度。   安小朵用大围巾将自己半个脸裹住,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实在太冷了,她忍不住在原地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把班车盼来,她急忙上去,一坐下被车内混着低劣香水味的暖气熏得直反胃。   熬到进办公室,她满抽屉找话梅吃。   同办公室的刘洋进来,叫了她一声:“安老师。”   她看了他一眼:“刘老师,有事吗?”   “安老师,这周六你有空吗?”   安小朵以为他是要说代课之类的事,学校开设了白天班、夜班和周末班,老师临时有事相互换换班是常有的。   “有空啊,怎么?”   “周六晚上有部电影,听说挺好看的,我想请你去看。”   安小朵为难地看着他,她才来学校不久,这类邀请已经接到过很多次,她都是一概婉拒。但是这个小刘老师跟她一个办公室不说,平日里对她也是相当照顾,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拒绝。上个月安铮然在家突然昏厥,她在办公室接到孙阿姨的电话,顿时急得不行,刘洋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主动说要送她过去,后来又跑上跑下帮她办理父亲的住院手续,陪她待到很晚才走。   刘洋见安小朵迟迟不答复,心里有些忐忑,喏喏地说:“没空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安小朵看了眼他缩在口袋里的手:“不是,我有空,我是在想是什么电影,吴老师说有部港片刚上映,古天乐主演的。”   “对对,就是那部!你想看吗?”   安小朵点头:“好啊,就看那部吧。”   看他欢欣离开的背影,她的嘴角浮起一缕苦笑。她不想伤害别人,可是她的心还能住进去一个人吗?   不管怎样,她既然答应了,就要去赴约。本来刘洋约她在外面吃饭,吃完饭直接去看电影,但是她惦记父亲,便说吃过饭直接在电影院门口碰头。这天晚上她早早煮了稀饭,炒了两个菜,蒸了一条鱼,因为稀饭还很烫,她就先去房里换衣服。   安诤然问她:“跟男孩子约会?”   安小朵一哂:“爸爸你别乱猜,是学校的同事,一起去看场电影而已。”   “这还不是约会?”安诤然笑着说,“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多大了?是郦洲人吗?”   安小朵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听到父亲这么多问题,无奈地说:“大我一两岁吧,就是上回去医院探望你的那个人。爸爸,我们真的还只是同事关系,你别想太多好吧。”   安诤然笑眯眯地点头:“好,爸爸不多想,那个男孩子不错啊,斯斯文文的,待人也很有礼貌,要是合适就处处看。”   安小朵默然。   “朵朵,爸爸知道你放不下黎律师,是爸爸的错……”   “哎呀,爸爸,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跟他都过去了,你女儿这么漂亮,还不许多谈几次恋爱啊?”安小朵跑过去挽住安诤然的胳膊,撒娇道,“爸爸,追我的男生不要太多哦,我要是愿意,每天都有不同的男生排队约我吃饭看电影,你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呀,我要好好挑一挑的。”   “好好好,乖女儿慢慢挑,挑个最好的。”   安小朵咧嘴一笑,拿起外出的衣服去浴室。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打开水龙头,她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   和刘洋约的见面地点是万达影院的售票处,安小朵准时赶到那里,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她正低头找刘洋的手机号,想给他打个电话,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抬头一看,是在超市碰见的女人。她今晚衣着没有那天随意,脸上施了薄薄的淡妆,头发挽了起来,修身的羊绒大衣将她高挑曼妙的身材修饰得越发引人注目。   安小朵大感意外:“是你!”   对方笑着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跟男朋友一起来的?”   “不,跟同事。”安小朵看了看四周,“你自己一个人来?”   “是啊,闲着无聊,就来看场电影。”她晃了晃手里的票,“《泰坦尼克号》。”   安小朵失笑:“这部我十年前就看过了。”   “我也是,今年出IMAX版了,我对其他电影也没兴趣,就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了。你知道吗,十年前我是跟我当时的男朋友一起看的。”   “当时的男朋友?”   “嗯,也是后来的老公。”   原来她结婚了。安小朵正想着,刘洋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对不起,我去买吃的了。”   安小朵见他手里拎着一个肯德基的纸袋,问他:“你还没吃晚饭?”   “吃过了,给你带的,”刘洋有点不好意思,“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肯德基的鸡肉卷。”   身边的美女笑起来:“你真细心。”   刘洋讪讪地看着她:“你是?”   “我姓李。”她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丝毫没有问安小朵名字的意思。   安小朵正在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李小姐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不打扰你们了,我时间到了,先进场。”   “好,再见。”安小朵同她道别。   “她是谁啊?”刘洋好奇。   “我也不算认识她,就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顿了一顿,安小朵岔开话题,“票你买好了吗?”   “买好了,”刘洋看了看手机,“八点的,差不多可以进去了。”   “那走吧。”   安小朵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一部枪战片,她不太爱看这类片子,努力看了半个小时还是没看进去,可是又不好扫刘洋的兴。她想起刘洋买的鸡肉卷,便打开来吃。吃完了她又开始无聊,心说:还不如去看《泰坦尼克号》呢!这电影十年前刚上映的时候,乔柯硬拉着她去电影院看,那时两人都是学生,花几十块钱看场电影还是挺奢侈的。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屏幕,刘洋跟她一样,也是心不在焉的状态,只不过他是心猿意马,总是在偷看近在咫尺的安小朵。   看完电影出来,安小朵又看到了那位李小姐,她独自站在寒风中等车,手里握着一杯热咖啡,微抬下巴,专注地看着万达商场门口的大幅服饰海报。她身边的人潮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可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冷清的气场,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安小朵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强压住这种感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一眼海报,不由得露出意外的神色,那海报上的人居然是秦筝。   刘洋去把车开过来,他两个月前花了三万块钱从朋友那买了这辆二手QQ,虽然车内空间小了点,但收拾得挺干净,车座前面放着除异味的炭包,后面放着一袋茶叶,后车座上还整齐地搁着两个泰迪熊抱枕。安小朵坐在副驾驶座上,伸手去抓了一个搂在怀里。   刘洋问安小朵:“要捎那位李小姐一程吗?”   安小朵想了下,说:“算了,跟她也不熟悉。”   刘洋便不再说什么。安小朵直到睡觉前,脑子里还不断闪过那张落寞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这样在意。   或许是前一晚没睡好,安小朵上完早上的课,在办公室直犯困,她不得不跟吴柏欣要了两包速溶咖啡。   “怎么回事?昨晚当周扒皮去了?”吴柏欣打趣她。   “昨夜一直做梦。”   “都做什么梦啊?好梦还是噩梦?”   “醒来就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是噩梦。”   “没事,梦里都是反着来的,做噩梦说明有好事。”   安小朵忍不住笑了,吴柏欣还挺会安慰人的,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低头猛灌了几口咖啡,只觉味道淡而无味。郦洲咖啡馆少,倒是有星巴克,在万达那边,她不常去,即使去了也消费不起。她匆匆喝完咖啡,抓过钱包下楼买饭。   这个点楼下几家快餐店都人员爆满。她望而生畏,打算买点什么熟食回去吃算了,她今天状态特别不好,犯困不说,还全身乏力,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是要生病的前兆,大概是昨夜从万达出来,被冷风一吹受凉了吧。   她心里有点着急,这个时候她可不能生病,父亲的身体刚有好转,正需要好好调理,无论精力上还是金钱上,她都病不起。   想到这里,她往前多走了几步,就近走进一家药店,打算买点感冒药,谁知一走进去又看到那位李小姐,她心想郦洲也太小了吧,怎么走哪都能遇上?   安小朵一边感慨着,一边上前同李小姐打招呼。   李小姐一见她,也不禁连连感叹有缘,又问:“你也来买药?”   安小朵点头:“买点感冒药,你呢?”   “我买点止痛药。”李小姐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就住在这附近的酒店。”   “你是来度假?”安小朵问。   “不是。”李小姐在收银台付了钱,这次却不急着走,冲她说,“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用餐?”   安小朵想反正自己也是刚好要吃饭的,便答应下来。闲聊之际她们相互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安小朵知道她的名字叫李慧。   她们找了间环境清幽的西式餐厅,安小朵看到餐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客人这么少了,随便一份牛排都要八十块钱,在郦洲这种小地方实在不能算实惠。   “我要一份西冷牛排,你呢?”李慧问。   “给我来一份水果沙拉吧,”想起自己等下要吃药,安小朵叫住侍应,“再来一份切片面包,要加炼乳。”   李慧诧异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吃法?我原先还以为你吃水果沙拉是要减肥。”   安小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吃水果沙拉可以排毒,牛排太贵了,我舍不得点。”   李慧自然不信她是为了省钱:“你在附近上班吗?”   安小朵点头,略一迟疑,问道:“介意我问你来这边做什么吗?”   “找人。”   见李慧不愿多说,安小朵也识相不再问。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有缘坐在一起吃顿饭,大可不必深究对方背后的故事,人家也没打算问她的故事。就这点而言,她觉得自己跟这个李慧还挺投缘的。   她们点的东西很快送上来,安小朵拿起一片面包,将炼乳厚厚地涂了一层,又放了一层果蔬,然后用另一片面包压住,这才吃起来。   李慧的脸上浮出一抹异色,若有所思地说:“我一个朋友也喜欢这么吃。”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放下刀叉,从包里取出来接听。也不知道电话里的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的脸来了个晴转多云,安小朵看出她说话有顾忌,似乎是不愿让外人听了去,便回避去了洗手间。   在盥洗台上洗手,突然外面过道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她的心蓦地一紧,关上水龙头匆匆跑出去,想看看声音的主人,结果当然让她失望。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男人,他跟同伴边走边讨论着工作上的事,她被那个声音所蛊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那个男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她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她脚下一滑,身体撞在一侧的桌角上。   他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你没事吧?”   他低头一看,发现桌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大块油污,不小心踩上去很容易滑倒。   安小朵回过神来,直起身,呐呐地说:“没事。”   大堂经理看到这边的情形,立刻走过来,不停地道歉,然后解释说:“这桌的客人前脚刚走,有个小孩把整盘牛排打翻在地上,保洁员去拿清洁工具,马上就过来。”   “我没事,没关系,算了。”   安小朵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只不过听到与那人相似的嗓音而已,自己竟然魂不守舍成这样。她讪讪地回到座位上,李慧通完电话,情绪已然恢复,看到她回来说:“那边怎么了?几个人凑在一块。”   “哦,我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   “要紧吗?”李慧上下打量她。   安小朵摇摇头,拿起钢叉却发觉小腹隐隐有些坠痛,想是刚才撞到桌角的缘故。她起初没在意,吃了几口面包后才觉出不对来,那痛越来越强烈,像是撕扯着什么往下坠,到后来竟是来例假的感觉。   她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什么。   李慧见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怎么了。   安小朵猛地推开餐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   她想打开钱包拿钱,可是手在颤抖,居然一下子打不开。李慧瞧出她很不对劲,急忙走到她身边:“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   安小朵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脸色惨白如纸,神情惊惶无措:“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我……我害怕。”   李慧的脸上划过一丝讶然。   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急诊室的门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目光扫了一眼在长椅上等候的人。   “你是病人的亲属?”   “不是,我是她朋友,她怎么了?”   “她的胎儿暂时保住了,不过情况不太稳定,得住院,你通知她家人了吗?”   李慧送安小朵过来的路上也隐约猜到了,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她家人,我想进去看看她,可以吗?”   “你进去吧。”   李慧走进去,看见安小朵仰面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肚子不疼了吧?”   “孩子……”   “医生说孩子没事,你放心。”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刚才急救的过程中她是清醒的,当知道自己差点小产时,她一遍遍地追问医生孩子保不保得住。医生不怎么搭理她,倒是护士安慰了她几句。   “你……要不要通知谁来一趟?”   安小朵的手机放在钱包里,刚才李慧在急诊室外面拿出来看过,本来想找找她家人的号码,结果她的手机锁着。   安小朵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可是却伸出手:“我的钱包。”   李慧会意,打开钱包将手机递过去。   安小朵将手机攥在手里,没有马上打电话。   李慧出去倒了杯热水,走到门口听见安小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学校临时要我去外地一趟。对,出差,不远,就在隔壁市,大概两三天时间,我推不掉只好同意了……爸爸,冰箱里有一周的食物,你要是有精力就煮面吧,不然就请孙阿姨帮你叫快餐……嗯,你要多休息,按时吃药,注意保暖,有哪里不舒服马上打给我。”   安小朵失血过多还没缓过来,这时候有些虚弱,只是她刻意伪装了一下,让语调尽可能活泼愉快些,若是对方不留心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李慧走进去,将水放在桌子上。   安小朵挂了线,随即又打了个电话:“喂,孙阿姨吗?我是小朵……嗯,有个事想麻烦您一下,这两天我在外地出差,我爸没人照顾,我想请您每天中午跟晚上去敲下门,看看我爸的情况……对,帮我督促下他,他总是不按时吃药……谢谢您了。”   结束了两个通话,安小朵像是累极了,将手机放在枕头旁边,抬眼与李慧的目光相触,冲她笑了笑:“谢谢你,这次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李慧回报一笑:“别客气,我也没做什么。”   护士进来通知要去办理住院的手续,安小朵动了动要撑起来,被李慧一把按住:“你好好躺着,我去办。”   “我可能没带那么多钱……”安小朵有些窘迫,她不过是出门吃个午餐,银行卡一张也没带,钱包里只有一点现金。   “没事,我先帮你垫付。”   “谢谢。”除了再三道谢,安小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郦洲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没有熟悉的朋友,同事里面跟吴柏欣算是比较谈得来,可两人也不过才认识两个多月,刘洋对她有那个心思,她没办法回应,更加不敢随便麻烦他。   办妥了手续,安小朵被转去普通病房。李慧陪了她一会儿,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了,只说明天再来看她。   安小朵在床上躺着,小腹还是隐隐作痛,尽管医生刚才亲自来给她答疑解惑,但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她不敢翻身,不敢乱动,唯有调整呼吸,尽量放松身体。   她觉得跟做梦一样。   她从来不敢想自己会怀孕,但说起来也是她自己太大意,她的例假在离开梧城的那个月就没有来,起初她以为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第二个月她买了根验孕棒来测,结果显示是空欢喜一场。她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据说心情抑郁也会导致例假紊乱,她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情况。后来她忙着照顾住院的爸爸,又忙着应付新工作,就把这件事放下来了,直到今天撞到桌角险些流产,她才知道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刻薄,真的如了她的愿,只是这个孩子差点就让她稀里糊涂地弄掉了。   即使没有这个意外,她想到中午在药店买的感冒药也是一阵后怕。她将双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喜悦,是对新生命到来的喜悦。   她这辈子注定跟他没缘分,可至少她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希望这是一个男孩子。   早上九点多,安小朵正在输液,看见李慧提着一袋水果进来,将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坐在床沿边打量她:“今天气色好一些了。”   “干吗破费?”安小朵指了指那袋水果,她帮孙阿姨看过几次店,知道里面都是贵价的进口水果。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在门口的水果店随便拿了几种,你现在要多吃水果。”   安小朵看着她:“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孩子的爸爸在哪儿?你不好奇吗?”   “好奇,不过那是你的隐私,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安小朵想了想:“我跟他分开了,他家里人不同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孩子是我想要的。”安小朵停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感觉像中了一个特等奖。”   李慧笑起来:“我懂,你很爱他。”   安小朵的嘴角挂着羞涩的笑:“是不是很傻?”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李慧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抹怅然之色,“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深爱的人。”   安小朵望向她,她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是我前夫,我们七年前就离婚了。”   “你还爱他吗?”   李慧很认真地思考,好像这个问题很难似的,隔了良久才说:“七年了,我再爱他又有什么用。”   安小朵知道触到她的伤心事,便岔开话题聊别的。之后两天李慧都会来,跟安小朵聊聊天,削水果给她吃。   在医院住到第三天早上,医生总算同意安小朵出院,并再三叮嘱出院后要卧床静养半个月,安小朵满口答应下来,换过衣服,自己去办理了出院的手续,然后回病房等李慧,这几天她都是九点多钟的时候过来,直到快中午了才走。   可今天,安小朵从九点等到十点半也不见李慧的人影,不由得后悔昨天没有问一下人家的手机号,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自己的手机号和学校地址写在小纸条上交给护士,请护士看到李慧帮忙转交。   安小朵抵达学校时正好赶上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人,她拿了包回家。这三天虽然在医院待着,但她每天晚上都有打电话给安诤然,询问他的身体情况。安诤然的身体就像常年失修的老爷车,大小毛病不断,肾病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越来越严重,还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本来医生建议他最好长期住院,但一来安诤然自己不愿意,二来安小朵也实在没那么多钱,只能自己看得紧些。她在学校只上白天的课,一下课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就是怕安诤然一个人在家,万一摔倒了都没人知道。   “爸爸,我回来了——”   她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屋喊了安诤然一声,出乎她意料的是屋里空无一人,安诤然居然不在。照说这个时间段,安诤然不可能外出的。她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也没见他接,她有点急了,跑到隔壁的孙阿姨店里去。   “孙阿姨,您今天看见我爸了吗?”她一走进去就问。   孙阿姨正跟王倩在看电视剧,头也不回就说:“有啊,我刚才还见他拄着拐杖走出去呢。”   “什么时候?”   孙阿姨抽空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半个多小时前吧。”   安小朵正感到困惑,电视剧片尾曲响起来,孙阿姨依依不舍地告别电视剧,回过头看她:“他跟一个女人一起出去的。”   安小朵心里一跳,盯着孙阿姨:“那女人什么样的?”   “五十多岁吧,皮肤白白的,穿着黑呢子大衣,挺有气质的。”   安小朵抓住孙阿姨的手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孙阿姨纳闷地看着她,皱眉想了一下:“我没留意,在看电视。”   安小朵还想问什么,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是安诤然打过来的。   “爸爸,你在哪里?”   “我在家啊,刚才睡着了,没听见你的电话……”   “爸爸,你别骗我了,我现在就在家。”   安诤然哑然,片刻后才说:“我是怕你担心,我去送一个朋友,一会儿就回去了。”   “哪个朋友?叫什么?”安小朵紧抓不放,她的心一个劲地猛跳,“爸爸,我不记得你说过郦洲有朋友。”   “你不认识,是以前的朋友。好了小朵,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匆匆挂了线。   安小朵攥着手机,面色凝重。她在屋里坐立不安,分分钟都是煎熬,好不容易等到安诤然回来,但他却对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她再三追问,他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以前的朋友,你不认识,说了也不认识。”   安小朵觉得心灰意懒,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从父亲嘴里问出什么了,父亲外表温和,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可骨子里却是异常固执的人。   李萌慧回到下榻的酒店,在大堂的休息椅上看见吴立轩。她四周张望了下,没见到那个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失望。   吴立轩走过去:“等你很久了,一起去喝杯咖啡?”   李萌慧说:“来我房里吧,我带了摩卡壶和咖啡粉。”   吴立轩忍不住笑起来,李萌慧在生活方面有一种令人咋舌的执拗,从他认识她的那年起,她出门带摩卡壶的习惯就没变过。   房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是刚入住的模样。吴立轩打量完房间,目光落在煮咖啡的人身上:“我已经让人去找你妈妈,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李萌慧将摩卡壶放在电磁炉上,倚着桌子沉默地站着,过了片刻,她轻声问:“他知道我在郦洲吗?”   吴立轩不忍心回答她,但又不得不说:“知道,他让我过来的。”   李萌慧淡淡笑了笑:“那他知道安小朵在郦洲吗?”   吴立轩皱眉:“我还没有告诉他。”   “你说,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马上过来?”   吴立轩叹了口气:“萌慧,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几天你接近她,目的是什么?”   “目的?立轩,你就这么看我?”李萌慧不禁笑出声来,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凉,“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爱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你这是何苦呢?”   李萌慧垂眼看着桌上的摩卡壶,说:“他有多爱她?”   吴立轩沉默了几秒钟:“我只能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挑战他,更不要想试探什么。”   李萌慧嗤笑了一声:“你这话真是伤人。”   “我是为你好。”吴立轩凝视她,语气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哀求,“我明天要回梧城,你跟我回去吧,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李萌慧置若罔闻,她将煮好的咖啡倒在两个杯子里,递了一杯给吴立轩,咖啡浓郁香醇,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咖啡豆。吴立轩饮了一口,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是黑咖啡,萌慧,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喜欢喝这种苦滋滋的咖啡吗?”   李萌慧怔了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认识孝安之前喜欢的是Cappuccino,你是因为他喝黑咖啡,所以你才喝的,是不是?”   李萌慧的手指抚过杯身,面上流露出惘然。   “自从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你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到最后面目全非,你变得不是最初的你了。”   “我爱他,为他改变,这有什么不对?”   “不,感情应该是两个人的事,要的是坦诚,你为他刻意改变自己,没错,你们是有过一段相爱的时光,可还记不记得,那段时间你们都相互迁就得很辛苦?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合适,很多方面,譬如性格、想法、兴趣爱好,很多时候你藏起了真实的自己,逼着自己去迎合他,刚开始也许不觉得,可是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痛苦、委屈。你当年抱怨他只顾工作疏忽了你,其实他一直是那样的人,工作起来六亲不认,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能容忍,后来却不行了呢?”   “不是这样的,”李萌慧被吴立轩一番话打得自乱阵脚,她拼命回想当年的点滴,“我……我不介意他将所有心思放在工作上,我是怪他不在乎我。当我故意告诉他我是自愿跟郑三木在一起的时候,他居然那么轻易地放开了我,还说什么成全我们!”   听到她这一番指控,吴立轩几乎要失声大笑:“萌慧啊萌慧,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但你却没真正了解过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忍你的不忠?”   李萌慧被他一语道破,脸渐渐白起来。她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实在是被黎孝安当年的毅然决然伤透了心。当年她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要他紧张,要他后悔疏忽自己,没想到最后却弄巧成拙。   “没错,你说得对,我跟他从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是谁教我爱上他呢?立轩,如果当年我没有认识他该多好,如果没有他,我想我会接受你,和你结婚。”   吴立轩听到这么坦白的一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萌慧,这世上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就是向前看,你当务之急是把病治好。”   李萌慧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治得好吗?立轩,我觉得累了。”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安小朵怀孕了。”李萌慧忽然说。   吴立轩一怔,面上露出意外之色。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不把安小朵怀孕的事告诉他。”   “为什么?”吴立轩不解。   李萌慧牵了牵嘴角:“总之你答应我就是了。”   吴立轩还想说什么,手机在这时响起来,他按下接听键,静静地听完后,扭头望向李萌慧:“联络上你妈妈了,她现在在机场办理登机,我们马上过去,也许能赶上。” 第十章 幸福没有捷径   周末孙阿姨要外出,照例找在家的安小朵帮忙看铺子,因为要出去一整天,所以她临走前交代小朵:“你要是有事要出去,把门拉下来就行,这铺子多做一天生意少做一天生意没什么区别,就是倩倩得麻烦你爸爸看一下。我别的不怕,就怕她突然犯糊涂做傻事。”   安小朵答应下来。王倩是孙阿姨过世的丈夫的外甥女,出事后由孙阿姨照顾着。她搬来不久就听孙阿姨说了王倩的遭遇,对王倩颇为同情。王倩长得眉清目秀,跟她年纪相仿,不发病的时候说话轻声细语,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快十一点时,安小朵接到李慧的电话,解释说那天临时有事没能去医院看她,后来再去才听护士说她已经出院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安小朵说起要把她之前垫付的医药费还给她,于是李慧将自己下榻的酒店报给她。   安小朵结束通话,试着跟在一旁看报纸的王倩商量:“倩倩,我要出去一趟,你中午去我家看电视好吗?”   可是说完她又想起来现在都快十一点了,父亲中午习惯午睡的,犹豫了一下,她试探地问:“还是你要跟我出去?”   “好啊好啊,我跟你出去。”王倩不给安小朵反悔的机会,飞奔进房里换衣服。她平时基本上都窝在水果铺里,时间长了难免气闷,这时候听说可以出去,急忙跑去房间里悉心打扮了一番。   安小朵跟过去,见她今天的状态不错,做事有条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回去将中午的饭菜准备好,叮嘱父亲自己吃,然后拿了包带王倩出门去。   李慧住的酒店就在学校附近,她们很快抵达酒店大堂,客房部统共就占两层楼,安小朵很容易就找到了2605号房。   她进了房间,看见床上放着一个26寸的行李箱,衣服都叠好放进去了,便问道:“你要走了?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嗯,她已经回去了,我明天走。”   “那祝你一路顺风。”安小朵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谢谢,不知道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安小朵直觉她话里有话,但不及细辨,就听见她说:“对了,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我请你们去酒店的中餐厅吃饭吧,昨天我去吃晚餐,发现厨师的手艺还不错。”   “好,不过是我请你,上次的事我还没好好谢你。”   三人去二楼的中餐部,酒店只对内营业,客人不多,她们挑了个宽敞的位置,服务生很快送上菜单。王倩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菜,安小朵和李慧对视了一眼,李慧笑着说:“你朋友是个行家。”   王倩冲她们矜持一笑。   安小朵心里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可当着李慧的面,她又不便说什么。   吃到一半,王倩拿纸巾擦擦嘴,起身说要去洗手间,洗手间就在出门左拐不远处,安小朵本来要陪她去,但她连说不用。   李慧说:“你对你朋友挺上心的啊。”   安小朵只能报以一笑,她极力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但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多久,王倩的身影从餐厅门口一晃而过,她心说不好,搁下筷子冲出去,大叫:“倩倩,你站住!”   王倩置若罔闻,前方似乎有什么蛊惑着她,她撒腿拼命朝电梯那边疾跑,中途还撞到了好几个人。   安小朵一路跟过去,她记着医生的叮嘱,不敢剧烈跑动,可她实在担心王倩会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局面,紧赶慢赶到了电梯口,看见披头散发的王倩两只手死死地扒着电梯门,还激动地朝电梯里嚷嚷着什么。   安小朵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赶过去劝道:“倩倩,快松手,你这样很危险!”   电梯里传出一个男人讶异的声音:“安小朵?”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一下子懵在原地。   王倩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痛得一激灵,知道眼前所见是真实的,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电梯里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吴立轩,另一个是——   黎孝安。   这三个字被她无声地掐在喉咙里,骤然加速的心跳让她呼吸有点困难,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汹涌的海潮却一浪接着一浪,几乎要把她掀翻在地。   算算距离上次的生日宴也不算太远,可她却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黎孝安深深注视她,良久没有给出回应。   吴立轩咳嗽了一声,说:“我们来见一位朋友,这位……你认识?怎么回事?”   安小朵用力掰开王倩的手:“嗯……她……她认错人了。”   “小朵,小朵,他是我老公!”王倩指着黎孝安说。   在场的三个人脸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王倩的一只手还扒拉着电梯门,黎孝安索性走出电梯,吴立轩赶紧跟出去。   “他不是,你认错人了。”这个场面令安小朵无力招架,一时头痛欲裂。   “他是,他是,我老公穿西装就是这个样子!可帅了!”   吴立轩看到这里,总算看明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投给安小朵一个询问的眼神。   安小朵点点头。   吴立轩摸了摸鼻子,谅解地笑了笑。拉扯中安小朵偷瞥了那个男人一眼,只见他深不见底的黑瞳沉沉地看着自己,无波亦无澜。   “对不起,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用了全身力气,拖拽着王倩下楼去。   王倩不停地挣扎,叫嚷着,见安小朵始终不理会自己,一撒泼从后背推了她一下。   安小朵一个踉跄,幸好手撑住旁边的栏杆才不至于摔倒。王倩逃也似的跑掉,她没力气去追,眼睁睁看她疯狂地冲上楼梯。刚才那一下令她腹部隐隐作痛,只能坐在大堂沙发上缓一缓。   黎孝安对眼前这个冲自己犯花痴的女人视若无睹,吴立轩只好替他哄着。   黎孝安转过身,视线遥遥落在大堂那个瘦弱的背影上。   李萌慧站在柱子后面远远地看着,他绷紧的面部线条和攥得紧紧的手都透露了他现在的心情,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他的小动作。她浑身发冷,心里空洞洞的。   就在安小朵寻思怎么办的时候,吴立轩拉着王倩走过来:“小朵,我送你们回去。”   安小朵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二楼,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吴立轩问了她地址,在导航里输入,然后启动车子。   王倩一个劲地问他老公去哪里了,吴立轩从观后镜看了安小朵一眼,笑说:“他还有事。”   安小朵白着脸,欲言又止。   吴立轩看在眼里,问她:“小朵,你在这边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   一路上安小朵的情绪都恹恹的,车内的暖气熏得她直反胃,王倩聒噪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她很辛苦才忍住教王倩闭嘴的冲动。   到了家门口车子停下来,她下了车,一边哄王倩下来,一边对吴立轩说:“不请你进去坐了,不太方便。”   吴立轩自然知道她的“不方便”是指安诤然,笑了一笑:“没关系,小朵,我每次见你都感觉你变了不少。”   安小朵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指你变成熟了,我第一次看到你,还以为孝安金屋藏娇藏了一个高中生。”   安小朵苦笑:“人总要长大。”   说完,她跟他道别,拉着王倩往水果铺走去。   吴立轩没有立刻把车开走,他望着安小朵的背影,沉浸在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回忆里。   那天他给黎孝安送文件,两人在书房谈公事,吴立轩正说着,突然察觉到房门开了一条缝,有团小东西钻了进来。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手掌大的小奶猫。   他当时就震惊了,怎么也想不通这种生物怎么会出现在以冷血著称的黎孝安家里。更令他惊奇的是,黎孝安明明看到了那只小东西,居然没什么反应,任由它满屋子乱跑,一会儿蹭蹭他的古董花瓶,一会儿舔舔桌腿。   “妹妹,你这只小懒猪,快出来捡球——”   吴立轩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娇憨的声音吸引,循声望去,门口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短裤的女孩映入眼帘。女孩亭亭玉立,巴掌脸,感觉很小,还有点Babyfat,清新得像山谷里的一汪山泉。   小猫听话地跑过去,她弯腰将它抱起来。   黎大律师的视线终于从文档上移开,宠溺地看着女孩,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想起那时的情景,吴立轩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其实安小朵的条件算是得天独厚,相貌、人品、头脑样样不差,这样的女孩原就应该被人珍视、受人宠爱,可惜老天给她一百样好也抵不过一样不好,她摊上了安诤然那样的父亲。   吴立轩心中的惋惜油然而生,时隔多年,安小朵穿着一样的白衬衫,一样的浅色牛仔裤,人依然是漂亮的,只是那双眼眸里曾经的清澈纯真已经消失不见了。   安小朵身体不舒服,没有精力陪王倩耗着,热了一杯牛奶,偷偷放了片安眠药进去,哄她喝了去睡。这个办法是孙阿姨告诉她的,一般只在王倩犯病的时候才用。   坐在水果铺的长椅上,她不禁回想刚才相遇的一幕。   三个月,竟恍如隔世。   他还是那么瘦,分开的时候他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现在应该已经全好了吧,可是为什么还那么瘦呢?原以为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她为了安诤然,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换做她是他,她也会生气,会难以释怀。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音乐,一个男声在低吟浅唱: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地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分,   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谁是谁唯一的人,   ……   某天涯海角,某个小道,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青青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   安小朵浑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   郦洲机场。   黎孝安坐在咖啡馆里,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   吴立轩走进来,将换好的登机牌递给他,并出声提醒:“还有半个小时。”   黎孝安用小汤勺搅动着面前的黑咖啡,他整夜没睡,此时也不觉得困,只是太阳穴像有两个小人在打鼓,咚咚咚地捶个没完。   吴立轩说:“我问过她周围的邻居,她一个人照顾安诤然,在培训学校给人上外语课,那个疯女孩叫王倩,是她邻居……”   “够了!”黎孝安低声喝止。   刚巧服务生送来咖啡,吴立轩呷了一口,又继续说:“昨天送她回去,一路上她都不怎么说话,气色也不好,一个女孩子要赚钱养家,又要独力照顾重病的爸爸,想来日子不好过。”   “她自找的。”黎孝安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安诤然是她亲生父亲,她夹在你们中间,也是难做。”   黎孝安面色一寒,丢开杂志蹭地站起来,拾起搁在旁边椅背上的大衣,将桌上的证件和登机牌一股脑塞进口袋里。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场出口,吴立轩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萌慧从洗手间出来,四下看了看:“他呢?”   “我们先走,他还有事。”   李萌慧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是你告诉他安小朵的下落?”   “萌慧,这个瞒不了多久的,就算我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吴立轩迟疑了一下,说,“我没有告诉他小朵怀孕。”   “是吗?那我要谢谢你,你真守承诺。”   面对李萌慧的讥讽,吴立轩唯有苦笑。   安小朵下课走进办公室,刘洋和吴柏欣都在,刘洋招呼她过去吃东西。安小朵一看,是水饺,便问:“自己包的?”   刘洋笑说:“我妈包的,皮薄馅足,你尝尝。”   “阿姨来郦洲了?”刘洋是北方人,安小朵记得他说过他妈妈在老家那边。   “昨天到的,这不快过年了嘛,我今年让她跟我爸来郦洲过年。我在郦洲工作这么长时间,他们每次过来都是来去匆匆,我也没好好陪陪他们,今年我买了车,带他们到周边走走。”   “真羡慕你,我一想到春运就头大,车票都还没搞定呢。”吴柏欣夹了个饺子往甜辣酱里蘸。   吴柏欣的家在江南,她是在郦洲念的大学,毕业后就留这儿了,说起回家挺开心的,但一想到挤春运就忙不迭地皱眉头。   “对了,小朵,你今年除夕在哪儿过?”吴柏欣只知道安小朵的爸爸也在郦洲,却从没听她提起过妈妈。   安小朵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应该是在这儿过吧,我爸身体不好,不方便远行。”   刘洋看着她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   安小朵装作没看见,其实自从上一次跟他去看了次电影之后,她就再没跟他单独出去过,现在就更加不可能了。   “哎,我得赶紧订票去。”吴柏欣搁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跑到电脑前打开订票网站。   “我刚才碰见校长,他说今年可能会迟些放假。”刘洋说。   吴柏欣怪叫了一声:“那怎么办?”   安小朵想了想:“没关系,你的课跟我的课时间上是岔开的,实在不行,后面那几天我给你代课。”   吴柏欣喜笑颜开,冲过来抱她:“小朵,你对我真好,爱死你了,等我回来给你带老家特产啊。”   安小朵笑了笑,夹了个饺子往嘴里送,那饺子是包白菜猪肉馅的,她以前挺喜欢吃,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刚吃了一半胃里就一阵翻腾,她白着脸冲出办公室,一头扎进旁边的洗手间里吐起来。   吴柏欣以为她肠胃不好,从抽屉里拿了瓶开封的正露丸给她:“这药很灵的,你吃一粒。”   安小朵接过来放在自己办公桌上,说:“我等下吃过午饭再吃。”   结果一直到饭点她的胃也没见好,胃里不断泛酸。她在网上查了下,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可同事们不知道,这事也瞒不了多久。先是孕吐,再过几个月肚子也会大起来,她铁了心要这个孩子,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在意,可是对同个办公室的人,总要有一个说辞的,还有爸爸那边,那才是最麻烦的,她要怎么跟爸爸说呢?   安小朵避开同事,下楼去,想找个粥店喝点清淡的白粥,出了校门口,她正寻思哪里有粥店,突然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猛拽了过去。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抬头看见对方,她顿时安静下来,小声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黎孝安拖了她的手就走,车子就停在路边,把她塞进副驾驶座里,他让酒店的司机下车,自己坐进驾驶座里把车开走。   安小朵急忙拉过安全带系上,担忧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你要带我去哪儿?”   黎孝安没搭理她,车子拐出市区后开始提速,他一路向西,路上车辆行人渐少,视线所及之处变得空旷。   安小朵缩在座位上,惨白着脸,死死地咬着唇,她本来就饱受孕吐的折磨,现在更是愈发变本加厉地难受起来。   “停车!”她虚弱地叫道。   依然是被无视。   黎孝安目视前方,脑子里纷乱一片,突然一只湿湿黏黏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他偏头扫了她一眼,猛吃了一惊。   安小朵的刘海被汗打湿,一脸痛苦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车子刚一停稳,安小朵摘了安全带,百米冲刺般跑下车,伏在公路边搜肠刮肚地一阵猛吐,她胃里其实已经清空了,这时候吐出来的都是水。   黎孝安脸色微变,下车快步走过去,想要扶她,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别过来,脏。”   安小朵眼看他步步逼近,不得不往旁边挪了挪。胃里仍在翻江倒海,她手脚发软,眼泪都出来了,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好不狼狈。   黎孝安回到车里,拿了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下来,旋开瓶盖,递给她:“漱漱口。”   她依言做了,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弄脏的地方。   黎孝安见她的脸白得透明,隐隐透着青,连忙脱下身上的大衣,不容分说地罩在她身上,手不经意碰触到她的肩头发现她冷得直发颤。   “上车。”他命令她。   “不……”她抗拒地摇头,“我想透透气。”   他微微蹙眉,瞪着她。   安小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黎孝安脑子轰然作响,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布满委屈和无助,他一下子丧失了理智,张开双臂将她搂在了怀里。   安小朵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倏地睁圆,眼底滑过一丝难以置信,但很快那个怀抱就放开了她。温暖稍纵即逝,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黎孝安目光阴鸷地盯着她:“我给你锦衣玉食你不要,把一颗心都掏给你你也不在乎,安小朵,安诤然只陪了你七年,你七岁之后的人生就跟他没有关系了,即使这样,你也要为他牺牲掉我吗?”   安小朵沉默着,只觉得冷,全身都快冻僵了。   黎孝安盯着她良久,脸上最后的一点怒意终于被失望取代,他转过身:“又是我自作多情了,那晚你不顾一切地跑掉,我就该知道,你心里只有安诤然。走吧,我送你回去。”   安小朵低头跟在他后头,茫茫然地走着,他停下来开车门,她险些一头撞到他的背上。她盯着他的后背,艰涩地开了口:“如果我说,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信吗?”   黎孝安的背蓦地一僵,却固执地不回头,语气冷淡:“曾经我信,现在……别开玩笑了。”   回到市区,安小朵在学校门口下车,他冷着脸把车开走。   安小朵在原地站了片刻,赫然发觉他的大衣还在自己身上。她把大衣脱下来挂在手臂上,有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登机牌。   原来,他今天是要回梧城的。   她等了一下午不见他来,也没有电话过来,她只好打给他,响了许久他才接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衣服落在我这里了,我拿到学校的保安室寄放,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   黎孝安冷笑了一声:“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安小朵不愿多说,正准备收线,忽然听见他那边有个陌生的男声说了句:“黎先生,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那声音绝对不属于吴立轩,她听得很清楚,心中不由得一凛,问他:“是谁在你身边?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   说罢,他挂了线。她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   安小朵将衣服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匆匆赶去酒店。她到了大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房间号,去柜台问,柜台小姐查了登记簿,问她:“请问您是黎先生什么人?”   她灵机一动,说:“他是我男朋友,今天是他生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还不知道我会来。”边说她晃了晃手上的袋子,“生日礼物。”   柜台小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着将房间号告诉了她。   安小朵道了谢,很快到了房间门口,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来开门。   “你好,请问你找谁?”   他一开口,安小朵就认出这声音就是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她迫不及待地往里走,边走边说:“黎孝安呢?他在哪儿?”   “黎先生不在这里,我是他的助理,你有什么事请跟我说,我帮你转达,小姐……”男人没料到她会突然冲进来,急忙追上她,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他去哪儿了?”安小朵停下脚步环视套房,又趁他一个不留意跑进主卧。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男人无奈,只好跟进来。   安小朵一眼看见地板上有血的痕迹,断断续续的,从浴室那里一路延伸出来。她心抖得厉害,跑进去看。   浴室里一片狼藉,盥洗台上的镜子从中间向外扩散出许多裂纹,台子上的玻璃碎片和大片血迹混在一起,粘稠的红色液体令人触目惊心。   安小朵的脸刷地白起来:“这……这是他的血?”   男人见她行为异常,隐约也猜到她的身份,便说:“黎先生不小心弄伤了手。”   这镜子分明是用拳头砸碎的,四分五裂的镜面显示出出拳者的力度有多毫无保留。这哪里是不小心弄伤!安小朵被深深刺激到了,视觉、嗅觉统统都是,她的眼前血红一片,耳朵不住地轰鸣,身边的那个男人似乎在说什么,但她一句也听不见,仿佛无意义的白噪声。   那男人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担忧地伸出手扶她,突然她脸色一变,推开他冲到马桶边剧烈呕吐起来。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包,掏出手机打给他,仍然是关机。   “小姐,你没事吧?”那个男人再一次问她。   “他在哪里?”   男人看了看时间,说:“黎先生有事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抱歉。”   “他的手伤得严重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伤口挺深的。”   看到对方眼里隐隐有泪光浮动,他微微一怔,神差鬼使地说:“晚上七点的航班,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安小朵抬眸看了他一眼,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   她最终没能赶上见他一面,路上遇上大塞车,堵得水泄不通,等她抵达机场时已经过了七点,黎孝安乘坐的那一班飞机结束安检进入预备起飞的状态,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抱着他的大衣,定定地看着显示航班时刻的LED屏幕,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爱不起,又放不下,她和他都困在一条死路上。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她的思绪,她看了眼显示屏上的号码,心里涌出不好的预感,按下接听键,孙阿姨的粗嗓门毫不留情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和脆弱的心脏——   “小朵,你快回来,你爸晕倒了!”   晚上九点一刻,黎孝安下飞机。   吴立轩早已在机场等他,一看见他迎上去说:“医院那边都安排好了,我明天送萌慧过去。她这几年跟郑三木在一起,但他们没结婚,郑三木在台湾没什么正经工作,都是捞偏门,萌慧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黎孝安听后没什么反应,只将披在手臂上的衣服摘下来丢到车后座去,吴立轩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裹着白纱布。   “怎么回事?”   “扎到玻璃。”   “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割到手筋吧?这包得也太简易了,去广生那重新包扎下。”   见他没说什么,吴立轩改了路线,去李广生的医院。   黎孝安开了手机,立时有几条短信进来,他逐一点开看。这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有来电进来,显示屏上显示安小朵三个字。   响到最后一声他才接起来,还未开口就听到对方一连串的发问:“你下飞机了?手上的伤要不要紧?玻璃渣一定要挑干净……”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酒店找你,看到一地玻璃碎碴。”她顿了顿,语气迟疑,“……以后别这样了。”   黎孝安冷笑:“你以为是为了你吗?”   “就算不是为了我,也不要做这种自残的行为,生命可贵。”   “我不需要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来教我生命的价值。”   这话一出口,线那头没了声音,他掐了线,将视线投向窗外。   吴立轩先前听他说话的内容,已然猜到是安小朵打来的,想要说几句,侧头见他蹙眉凝思,只得将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片刻,黎孝安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   吴立轩一边安静地开车,一边听着他用冷淡的声音吩咐电话里的人办事:“重新查一下安诤然的底细,看这二十年来他都跟什么人有来往,尤其是女人。”他声音略微一顿,又说,“查一查安诤然当年离婚的原因,或许有线索。”   挂了线,黎孝安偏头望向窗外,夜色苍茫,疾驰而过的景致仿佛幻化成一团模糊的兽扑面而来,他的心底竟然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吴立轩试探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要查他?”   “有人跟我说,绑架元元的真凶另有其人。”   吴立轩愕然:“谁说的?怎么可能?当初是安诤然自己亲口承认的啊!”   “如果,是他心甘情愿帮人顶罪呢?”   吴立轩顿时愣住。   黎孝安从手机里调出一条短信,递给他看。   短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一句话——绑架你儿子的另有其人。   “是谁发的?查过吗?”   “我打了几次过去,都是关机,应该是没有登记的号码,发短信的人不想我知道他是谁。”   安小朵回到病房,将保温桶轻轻放在桌子上。   安诤然还没醒,他这次病情复发颇为凶险,几天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安小朵偷偷哭了几次,好在他最终还是挺了过去,只是一连多天都是昏睡着,清醒的时候很少。   医生建议她花钱请个男护工,毕竟她一个女人独自照顾病人诸多不方便,而且她白天还要去学校上课,培训学校是私立的,不比公立学校,请一天假就要扣一天的工资,一个月的全勤奖也要泡汤,她试用期眼看就要到了,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落人把柄。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诺基亚手机,这是很老的款式了,前阵子通讯公司做活动,充两百元话费赠送的,安诤然平常只用来接女儿的电话,偶尔也会打给她,问她要下班了没有,或者是天气冷嘱咐她多穿衣服。安小朵在沙发底下发现了它,大概是那天安诤然病发倒地时掉下的,她起初没在意,只是拾起来搁在一边,直到一个短信进来。   她以为是广告之类的,顺手拿起来按下就要删掉,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短短的两行字却狠狠愣住。   “我已经回到梧城,一切都好,勿念,你也要保重身体。”   她仔细看了下那一长串的号码,安诤然没有把它储存在电话簿里,可能是他不想存,也可能是他不会存。她无暇去深究是哪一种可能,全副心思都在琢磨这号码的主人是谁。梧城?爸爸在梧城还有旧识?   入狱前,安诤然在梧城待过一阵子,有几个认识的人并不奇怪,但自从他出事后,那些人早就和他不相往来了,何况这条短信透露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个人是刚回到梧城的,也就是说这人有一段时间是在外面的。她心想:莫非发短信的人就是前些天孙阿姨看到的那个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   安小朵将手机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直到机身发烫她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按下主控键。   屏幕亮起,幽幽地泛着冷色的蓝光,她低头编辑回复的内容:“在医院,不方便打电话,各自珍重。”   果然,这条短信发出不到五分钟,立即有新短信进来,她迫不及待地按下查看——   “出什么事了?上次见你你不是说身体没事吗?”   安小朵想了想,回复:“小毛病,不碍事。”   十分钟的等候,每分每秒她都如火焚烧,手机嘀了一声,犹如天籁之音,她急忙查看内容。   “诤然,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你这样我会更不安,你要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开口,就当为我好,让我良心好过些。”   安小朵抬头望着昏睡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父亲执意隐瞒肯定有他的理由,她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慢慢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在上面流连,她想了很多理由来阻止自己,可是心底有一小撮火苗不屈不挠地跳跃着。   安小朵接到褚葵的婚讯是在两周后,褚葵打电话来跟她说已经领了结婚证。   “你终于嫁了,”安小朵声音颇为感慨,“怎么突然就肯嫁了?”   “我想通了,分也分不开,先嫁了再说,省得他姐老说我拖着余章文。再说你不是劝过我吗,我是跟余章文结婚,又不是跟他姐,只要余章文对我好就行了,他姐总不会跟着他一辈子。”   安小朵笑起来:“你能想通就好,不管怎么样,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办婚礼?”   “还没决定,过了年再看吧,可能到时来个旅行结婚也说不定。”褚葵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余章文打击我,说我要是请你当伴娘,我的风头会被你抢光的。”   安小朵失笑:“我?新娘子是最漂亮的,谁抢得过你?”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要告诉褚葵自己怀孕的事,免得节外生枝。她跟褚葵通完电话,收拾东西,去医院看父亲。   安诤然正在护工的协助下进餐,她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进去,先去了趟医生的办公室。负责医治父亲的许医生还没走,她一进去,许医生就知道她的来意,从桌案上拿起安诤然的病历,主动说明病人的情况。   安小朵静静地听完,说:“谢谢医生,我爸爸的病还请您多费心。”   许医生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年轻女孩印象很不错,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看她这样忙里忙外照顾重病的父亲,竟一点怨言也没有,只要有她在病房里,擦身的活她都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他有次无意中听见护士在教育她,说既然花钱请了护工,脏活累活就交给护工去做,何必自己动手。她笑了笑,没说什么,仍是我行我素地做着,显然没把护士的话听进去。   许医生见多了人情冷暖,越发觉得这个女孩难能可贵。   安小朵回到病房,护工正在喂安诤然喝汤,她接过来,亲自喂给父亲。   安诤然打量她的脸色,忧心忡忡地说:“晚上你别过来了,回去好好睡觉,你看看你气色这么差。”   安小朵吹了吹汤勺里的汤:“没事,我本来就这样,早上比较赶,没来得及化妆。”   安诤然长叹:“爸爸的身体真是不争气,又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是添麻烦呢?爸爸,我小时候生病,又吵又闹的,你有嫌我麻烦吗?”   “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小时候你照顾我,你老了轮到我来照顾你,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朵朵,当年爸爸跟妈妈离婚,你心里有没有怪过我们?”   安小朵看着碗里的汤,摇了摇头。   安诤然微微抬了抬手,安小朵会意,连忙放下汤碗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冷很冰,没什么温度,她低头不住呵气,希望能焐暖些。   她没有留意到,在自己低头的那一瞬间,安诤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很复杂,混杂了心疼、愧疚,以及眷恋和不舍。   他实在亏欠这个女儿太多太多,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通过这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看得出她藏在心底的痛苦,她始终放不下那个男人,而他什么都帮不了她,不但帮不了,他还一次次地拖累她。   想到这里,安诤然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即死去,让女儿从苦难里解脱出来。 第十一章 爱的代价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夜,医院里自然没有快过年的气氛,从早到晚都冷冷清清的。李萌慧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着手里的杂志,翻到人物专访的版面,她停下来,认真地看了内容。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黎孝安走了进来。   李萌慧冲他一笑,抬起下巴指了指茶几:“知道你要来,我请护士去买了两杯黑咖啡。”   黎孝安蹙眉:“你不可以喝咖啡。”   “一杯给你的,一杯我用来闻的。”   黎孝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在她旁边的独立沙发上坐下。   李萌慧举起手里的杂志,笑着说:“这家杂志好像对你的私生活很感兴趣。”   黎孝安瞥了一眼,不置一词。   李萌慧似乎习惯了他的寡言,将杂志合起来放在一边。两人面对面坐着,她端起咖啡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嗅了一下。   “立轩说得对,我并不喜欢喝黑咖啡。”她像是自言自语。   黎孝安有些意外地抬眼。   李萌慧微微一笑:“很奇怪?以前我陪你喝黑咖啡,你从来没问过我喜不喜欢。”   她的口吻像是一种含蓄的指控,黎孝安看着她:“你不喜欢可以告诉我,可以不喝,我没有想过那么多。”   “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其实你不够爱我。”李萌慧坦然地直视他。   黎孝安回视她:“萌慧,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是啊,反正爱不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说起来我现在能这么悠闲惬意地待在这个高级病房里,我应该感谢你。”   “不必,就算你只是立轩的朋友,我也会帮这个忙。”   李萌慧笑得苦涩:“原来是这样,那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年后我要做那个手术,医生说成功率连一半都不到,我在这个世上只剩下我妈一个亲人,她身体也不好,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她。”   她异常平静地说出这样不祥的话,黎孝安心里为之动容,他注视她良久,略一点头:“好。”   得到他的回应后,李萌慧像是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拿起桌上的遥控器一按,电视机的屏幕亮起来,她换了几个频道,最后停在新闻台,然后专注地看起来。   黎孝安望着她的侧颜,目光沉沉。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好,郑三木爱她,但并不珍惜她,当初他提醒过她的,然而她执意要跟他走,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好坏都要自己承担,与他无关。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立即走到阳台上接听:“查到了什么?”   “安诤然是临州人,我前几天跑了一趟临州,拜访他的旧邻和老同学,查到一些陈年旧事,原来他结婚前有个恋人,是他高中同学……”   黎孝安本来面无表情,直到听见对方说出一个名字,他猝不及防,不自觉地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猛然转身,他的目光透过玻璃门投向屋里的人。   李萌慧似是有所感应,回过头与他对看了一眼,只见他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然后掐了线,快步走进来:“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走出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轮渡码头。   黎孝安的奥迪与一辆黑色丰田交汇,丰田的车窗降下来,驾驶座上的墨镜男将一个牛皮信封递过去:“时间太仓促,又到年关,公安局那边我只能调出这些资料,另外我去了一趟他老家,查到一点事,你看文件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   黎孝安接过来,说:“谢了。”   墨镜男咧嘴一笑,按下中控,升起车窗,车子转眼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黎孝安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毕业合影,照片白底泛黄,显然是藏了多年的,他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人身上一一划过,当触到那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时,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瞬间胸口像是被填满了铅块,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地平线上太阳正在西沉,他看着它慢慢沉下去,光芒一点点被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内心的自信也随之被吞没,内心只留一个空洞,渐渐地被各种负面情绪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地掏出手机,调出安小朵的号码拨出去。   响了一会儿,安小朵才接起来,“喂”了一声,声音有些喘,背景喧杂。   黎孝安一时失语,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黎孝安?”她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嗯,是我。”   安小朵的声音充满困惑:“你……怎么会打给我?”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说:“没什么,打错了。”   “……哦。”安小朵似乎很失望,“那……挂了吧。”   “小朵。”他叫了她一声。   “啊?”   “你之前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你爸爸,那你知道是谁吗?”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被他的话怔住,过了半晌,安小朵的声音夹杂着车鸣声传过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在越来越清晰的车鸣声中她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黎孝安连声问:“小朵?安小朵?”   回应他的是尖锐的刹车声,然后电话突然断了线,他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刹那间,黎孝安的心头涌过一阵恐惧,无数不好的联想齐齐撕咬着他。他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里的强烈不安,打电话给吴立轩,按键的手指甚至在发抖:“给我订一张最快去郦洲的机票,对,现在就订,我一个小时后到机场。”   吴立轩听他声音就知道一定是安小朵出状况了,也没敢在这节骨眼上啰嗦耽误时间,应了个“好”字就立即收线订票去了。   八点一刻,孙阿姨在厨房里打扫卫生,冷不丁听见在外面看电视的王倩激动地嚷嚷开:“老公,老公!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她心说:坏了,这丫头又犯病了。她将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上一丢,急匆匆地跑出去,王倩正手舞足蹈地缠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个子很高,目测大约有一米八几,长得像电影明星,长款的浅色风衣敞着穿,里面是一身黑色西装,两条长腿显眼得很。   她急忙上前拉开丫头,回头望向来人:“你找谁?”   “我找安小朵。”来人正是黎孝安。   “哦,你是小朵的朋友?”孙阿姨再次打量对方,心里不禁想:怪不得了,这两人站一块儿真是应了那一句“天作之合”的老话。于是她笑了笑:“她是我房客,住在上面二楼,不过她今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黎孝安蹙眉:“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爸爸住院了,这些天她早出晚归在医院伺候呢,不然你去那找找?这个点她应该在的。”   “哪家医院?”   “第三医院,不远,打车的话,起步价就能到。”   她话音未落,那人已经霍然转身大步离开,动作大得卷起一阵寒风。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郑医生操作仪器的声响,安小朵大气都不敢喘,看看医生的脸,又抬头看看仪器连接的那台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是她子宫的情况。   她见郑医生表情严肃,心里紧张不已。   “郑医生,孩子没事吧?”   “放松点,你心跳太快了。”   她试着调整呼吸,但一颗心就是咚咚咚打鼓似的跳着,根本缓不下来。过了一会儿,郑医生将仪器放回原位,抽了几张纸放在她裸露的肚皮上:“好了,擦一擦。”   安小朵擦拭完放下卷得高高的衣服,坐起来:“郑医生,到底有没有影响?刚才那辆车刹车还是挺及时的,就轻轻擦到一点,而且我反应快侧了侧身,应该没碰到肚子。”   “就算没撞到,受了惊吓也是会影响胎儿的,”看到安小朵脸色泛白,她缓和了下口气说,“幸好这次没大碍,不能再有下次了,你这胎本来就不稳,三天两头就出状况,要你好好躺着你也不肯,还整天奔波来奔波去,你是不是不打算要这小孩了?”   听到孩子没事,安小朵心里一松:“我当然要啊,这次是意外。”   郑医生看着病历卡,又说:“你营养不良,还贫血,怎么回事?你家里人没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体吗?孕妇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饮食均衡,保证营养供给,而且头三个月是胎儿大脑发育阶段,你现在不给孩子补足,将来可是想补都没用了。”   安小朵小声辩解:“我吃不下,吃什么都吐……”   郑医生一点都不同情:“很正常,吃了吐,吐了吃,怀孕就是这样。对了,怎么每次都是你自己来,你丈夫呢?”   安小朵笑容发僵:“他……他工作很忙,在外地。”   “那平时都谁照顾你啊?叫那人来一趟,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安小朵抓着背包说:“这……他白天要上班,来不了,郑医生你就跟我说吧,我回去保证一字不漏地转达。”   郑医生抬眼,目光里仍是满满的不信任。   安小朵走出郑医生的房间,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年轻男人立刻走过来,一脸焦虑地看着她:“怎么样?你……你没事吧?”   安小朵摇头:“没事,你走吧。”   那男人松了一大口气,脸色顿时好转了些,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真没事?”   安小朵被他逗笑,她刚才在大马路上差点被这个人开的小货车撞到,惊吓过度晕倒。他送她来医院,还等到她做完所有检查出来,由此可见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她也不打算追究什么。虽然对方违规在先,但她自己在马路上顾着讲电话没看路也有一定的责任,便说:“医生都说了没事。”   “那……我真走了。”   安小朵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我的手机呢?”   那男人“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摔成三瓣的东西来:“轮胎压到了,不过里面的卡应该没坏……”   安小朵头痛地接过来。   男人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说:“我赔一只手机给你吧,不过你这手机看起来挺高级,我赔不起一模一样的。”   安小朵想了想:“我急着用手机,你要是方便把你的手机给我就行。”   “行行行,我的手机就是旧了点,还是挺好使的,还是双卡的呢。”男人急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打开后盖,将自己的卡取出来后递给她,然后像是生怕安小朵反悔似的飞快地跑了。   安小朵站在电梯门口,将手机卡插进卡槽里,然后合上后盖,开机。她没用过这种款式的手机,不熟悉操作,好不容易按下开机键,可直到电梯门开,手机启动的页面还在慢悠悠地进行中。   她刚要进电梯,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险些又要把手机摔了,耳畔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动。”   她震惊地回头望向来人:“你……”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黎孝安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尚未平息的焦灼。他手上的力气很大,紧紧地抓着她,像是怕她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样。   安小朵想起下午那通电话,她就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和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给迷了魂,才会险些被一辆窜道的货车撞到。   “出了点小意外,手机摔坏了。”她小声解释,周围经过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她脸微微红了,“先放开我,他们都在看。”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放开她,脸上又挂起了疏离冷漠的面具,仿佛刚才冲过来拥抱她的这个举动跟他无关。   安小朵在他注视下竟有些心虚,不自然地低头扫了眼腹部。好在现在是隆冬,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和外套看不出胖瘦。   黎孝安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外走:“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哪儿去。郦洲不比梧城,小城市多的是小吃店,可黎孝安是断然不肯屈就去那种看起来脏兮兮的店铺里吃东西的,但真要挑个符合他要求的地方,安小朵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要去哪儿。   “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去我家。”安小朵小心地提议。   黎孝安没反对,两人打车过去,孙阿姨的店铺还开着,安小朵拉着黎孝安的手从门前走过,有点鬼祟地瞄了一眼店里,发现孙阿姨和王倩两人都很专注地盯着电视机,即使听见声音她们也是连头都没回一个。   上了楼,安小朵一边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边说:“王倩对你念念不忘呢,总问我你什么时候来。”   “她是怎么回事?”   安小朵静默了一下:“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她的感情挺坎坷的,和丈夫相恋的时候双方家里人都反对,经历了很多事才能在一起,但没多久她丈夫就在一次交通意外中丧生了,她当时也在车上,受了太大刺激就变成这样了。”   黎孝安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安小朵打开灯,然后换上自己的拖鞋。黎孝安站在玄关不动,安小朵说:“直接进来吧,平时没有客人会来,只有我爸的一双拖鞋。”   黎孝安环视这个二三十平米的房间,卫生间和厨房是用塑料隔板隔出来的,阳台很小,堆满了杂物,一道布帘将房间一分为二,空间大点的这边放着一张破沙发,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掉漆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寸旧电视。   他不禁蹙眉,这里的一切都陈旧不堪,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他实在难以想象安小朵会栖身住在这样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爱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喜欢收集香水、喜欢看文艺片、喜欢玩烘焙,且不是一个善于吃苦的人,她挑食、臭美、敏感、胆小,跟他在一起后更是被惯得越发变本加厉。分开这几年,他恨她都来不及,压根没想过她会过怎样的生活,如今亲眼见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他一颗心狠狠地绞痛起来。   安小朵不知道他的心思,看他定定地站着,以为他是嫌地方太脏乱,这段时间她忙得团团转,已经很久没打扫过屋子。她窘迫地将沙发上的杂物抱起来放到折叠椅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全新的毛巾,仔细擦了擦沙发,这才招呼他坐,又说:“我们吃皮蛋粥好不好?家里有一盒皮蛋。”   黎孝安不置可否,坐下来继续打量她的屋子。   安小朵淘了米,放进微波炉里煮,然后剥了两个皮蛋。家里没有瘦肉,她从冰箱里翻出两只香肠切成丁充当。   “要帮忙吗?”   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手一抖,刀锋偏了偏,从她食指上划过,一条细细的红线从皮肤里渗出来。   黎孝安眸光一沉,抓过她的手细看。   “没事,划到而已。”   安小朵说着便要缩回手,谁知黎孝安不放,低头含住她受伤的手指轻轻吮吸。安小朵眼眶一热,顿时有点说不出话来。以前……以前她切水果划伤手,他也是这么做的。   她小声吸着气:“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黎孝安的牙齿轻轻磨着她的伤口,安小朵噙着眼泪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委屈:“疼。”   黎孝安的眉心一跳,瞬间像掉进昔日的梦里。他的手抚过安小朵的面庞,触感冰冰凉凉的,像一块凝脂玉,他捧住她的脸,低头吻她,想要焐热她。   狭窄逼仄的厨房里,两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安小朵的后腰抵在湿冷的灶台上,细碎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眼睛上、脸颊上、嘴上、脖颈上,密集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个声音像点着了黎孝安的神经,他的眸色由浅转深,不假思索地将她打横抱起,粗暴地扯开布帘钻进去。   两人几乎是一起滚到床上,当他滚烫的手轻压在她小腹上时,安小朵在战栗的同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猛地推开黎孝安,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不行,不行。”   “为什么?”黎孝安眼神里带着那么一点猝不及防和困惑。   安小朵抱着一团被角,脸上显露出挣扎的神色。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激昂的手机铃声打断。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片刻后黎孝安瞪着安小朵:“不接啊?”   安小朵这时反应过来,她不知道那只手机是这样的铃声,裹着被子挪下地,在他的注视下到处找手机,好不容易拿到手,铃声却停了。她看了眼号码,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按了回拨键,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她背过身,压低了声音说:“小张,有事吗?”   “安小姐,你爸爸不见了!”   “什么?怎么会不见?”她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后头的男人了,声线一下子提起来。   “我刚才给他擦身体的时候他还醒着,跟我说想吃橘子,我买了橘子回来就发现他不在病房里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走廊和卫生间都不见人影。”   “我爸身体那么差,他能去哪儿啊?你有没有在附近病房找找看?问过护士没有?”   “问过了,刚才是吃饭时间,大家都没留意。”   “你再找找,我马上就过去。”她挂了线,急得在原地转了两转,稍稍稳住心神,她松了被子丢回床上,抓起折叠椅上的衣服一件件往头上套。   余光瞥见床上的男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边穿衣边解释:“护工找不到我爸爸,我得去医院一趟。”   黎孝安没说什么。   安小朵穿好衣服跑出去,弯着腰往脚上套靴子,突然一个柔软物围到脖子上,她扭头看见黎孝安给她围上自己的羊绒围巾。   “我送你过去。”   安小朵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又记挂着父亲,匆匆点了点头便开门出去。   两人赶到病房门口,差点与小张撞了个满怀,他正急匆匆往外跑,见到安小朵着急地说:“我整个楼层都跑遍了,每间房都进去看,还是没找到人。”   安小朵脸一白,肚子隐隐有点抽痛,她按着腹部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问小张:“他不见了多久?”   “我去买橘子,最多也就半个小时吧,回来就见不到人了。”   “不在这个楼层,不代表不在医院。”   “不会的,我爸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他住院这么久很少主动走出过病房,再说他在医院也不认识其他人,他会去哪里?”   安小朵说完,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她颤悠悠地看着黎孝安:“会不会……被绑架了?”   黎孝安狠狠剐了她一眼:“谁会绑架他?目的呢?为了钱还是为了报仇?”   安小朵蹙眉不语。   黎孝安明白了她的意思,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安小朵低下头,这个可能确实荒谬。可是父亲到底去了哪里?他从来不会一声不吭地走掉,他明明知道她找不到他会担心。   “他身上没手机吗?”黎孝安问。   安小朵摇头,父亲的手机还在她的包里。她思绪混乱,手和脚都变得冰冷。   黎孝安想了想,望向小张:“上面的楼层你找过了吗?”   小张脑子转不过来:“上面的楼层?安爸爸去上面能干什么?”   “无非两种可能,不是往下走,就是往上走。”黎孝安耐着性子解释,“实在不行,找医院调监控来看。”   这话提醒了安小朵,她勉力站起来:“对,小张你往上面楼层找,我去保安室调电梯的监控。”   “我陪你去。”   三人分头找,安小朵和黎孝安搭电梯去一楼,安小朵的脸色又青又白,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是站不稳。黎孝安忍不住伸手揽着她:“怎么回事?饿的?”   安小朵勉强勾了勾嘴角:“也许吧,头有点晕。”   黎孝安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剥掉外面那层金色的锡箔纸,塞进她嘴里。   “你身上还带这个?”安小朵含糊地说。   “早上见客户,她带了儿子过来,才五周岁,缠着我非要送给我吃,我就顺手放口袋里了。”   “看来你挺有孩子缘的。”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元元。   黎孝安仰头盯着楼层显示屏,忽而一笑:“可能是当过爸爸,比较懂孩子的心思。”   安小朵捂着小腹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安小朵抢先走出去。保安室就在医院正大门入口处,他们快到的时候,几个保安员从里屋奔出来,行色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正纳闷着,有一个保安在后头大叫:“110说马上赶过来,让我们先稳住场面。”   安小朵蹭地回头盯住他:“出什么事了?”   那保安说:“住院部有人要自杀,在天台站着呢。”   安小朵脑子轰的一声,两腿立时一软。   黎孝安眼疾手快地搂住她,沉声说:“先别自己吓自己,不一定是你爸爸。”   “快,我们快过去。”安小朵的脸白惨惨的,声音抖得厉害。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安小朵一路被黎孝安拖着走,脚刚踏上台阶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钝物砸在地面的声音。周围静了一瞬,然后响起脚步慌乱的嘈杂声和惊恐的叫声。   安小朵正要回过头去,一旁的黎孝安突然搂住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别看。”   “是不是我爸爸?是不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身体也在剧烈地抖动着。她迟迟得不到黎孝安的回答,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地推开他,转过头去——   花圃边的水泥地上伏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病人服,头发斑白,面朝下,身下已经积聚了一滩血。   “爸爸……”安小朵颤悠悠地叫了一声,骤然晕了过去。   安诤然是留下遗书后跳楼自尽的,遗书很简短,只有几句话,但条理清晰,先是写明了自杀的原因,他说自己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活着也只是苟活残喘,死是最好的解脱,然后他交代女儿不要为他难过,要好好生活下去。   安小朵将这封遗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她始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在监狱里那么难熬的日子他都捱过来了,现在生活处境好转他却去寻死,还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警察调了电梯的监控录像来看,显示安诤然是独自一人搭电梯去顶楼的,并没有人胁迫他,而遗书也确实出自安诤然亲笔。安小朵想,以父亲那怕连累别人的性子来看,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实在走不远,他大概会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再寻死,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父亲坠楼到现在已过去一个星期,她每晚都做噩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父亲怒目圆睁地倒在血河里。醒来她就不敢再睡了,也不敢翻身,怕惊扰到身边的人,只能盯着酒店的天花板到天亮。   连续几天失眠,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恍恍惚惚的,头晕,心悸,根本出不了门。父亲的身后事是黎孝安帮忙料理的,一切从简。   自从她那天晕倒醒来,黎孝安就不允许她再回租屋了,要么待在医院静养,要么住酒店。   安小朵坐在餐桌前用餐,阳台上传来说话声,她一边听着,一边拿平口刀将巧克力酱厚厚地抹在面包片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结束了通话,黎孝安回到客厅,坐在她对面。   桌上的早餐非常丰盛,是他特意交代酒店准备的,除了几种主食之外,还有牛奶、豆浆、鲜榨橙汁、鸡蛋、核桃、黑芝麻酱、五六种应季水果等,摆了满满的一桌子,任她挑选。   “你每天要吃两个鸡蛋。”他用湿布擦了手,从锃亮的不锈钢盘子上拿了个鸡蛋。   “我不喜欢吃。”   黎孝安像是没听见,专注地剥着蛋壳。   安小朵撇了撇嘴,继续吃她的面包。   黎孝安说:“我要回梧城一趟。”   她的手微微一顿,哦了一声。   黎孝安剥完蛋壳,将鸡蛋送到她嘴边。   安小朵蹙眉咬了一口,摇头。   黎孝安拿在手里等她,又说:“你跟我回去吧。”   安小朵停下所有的动作,看着他,想开口说话可嘴里都是食物,她只好随便嚼了嚼咽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梧城吗?”   “我妈的意思,对吗?”他是唐夫人养大的,从小就管她叫妈。   安小朵笑了一声:“我离开是为了我爸爸。那时候他病得快死了,虽然你把他送进了医院,可是他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等死我就像万箭穿心一样难受,除了唐夫人没人可以帮我。”   黎孝安无声地看着她。   “离开你、离开梧城是她的条件,我有求于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说:“你不用管,跟我回去,她那边我来处理。”   “那我不是成说话不算话的人了?”   黎孝安皱眉:“如果不是你这次晕倒,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男女朋友,我们的关系还这样恶劣,我不觉得我有告诉你的必要。”   “可孩子也是我的。”他顿了一顿,“小朵,我们结婚吧。”   安小朵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缓缓地笑起来:“照理说我应该高兴的,你看,我爸爸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们中间的所有阻碍一夜间都消失了,哦不,还有一个——唐夫人,但我相信你能摆平她。”   黎孝安静默地盯着她,她此刻虽然在笑,可整个人却像沉浸在悲伤的河流里。   她笑着笑着,渐渐维持不下去了,嘴角抽搐了两下,捂住脸,声音哽咽:“可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受?我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两年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爸爸一走,我努力生存和坚强的理由也跟着没有了,他一直怕拖累我,可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怕被他拖累,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黎孝安起身,蹲在她面前:“别钻牛角尖,你爸爸要走是他自己的选择,你的人生还在继续,你还有我,肚子里还有宝宝。”   “你放心,我没事,我爸爸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他怕拖累我,要是我不好好的,不是很对不起他的苦心?”她看着他,泪眼模糊,“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他的病明明有了起色,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我心里很不安,好像还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吗?”   “我可以。”黎孝安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你还不明白吗?以前发生那么多事我都放不下你,将来更不会。”   安小朵看着他,目光里却藏着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黎孝安想了想:“这样,我们回梧城就去注册登记,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举行婚礼,好不好?”   安小朵低着头,一直没给他回应,他执着地等着,直到一颗心由热转凉才听见她轻声说:“婚纱,我穿不下了。”   黎孝安忍不住笑起来:“没关系,我找最大牌的设计师来设计婚纱,就算你没有腰身,穿上婚纱也能让你美得冒泡。”   只要她答应,其他事都好办了,去学校辞职、退租这些琐事黎孝安打电话交代给了他的新助理,让他立刻来郦洲处理。   除夕那天傍晚,两人回到梧城,黎孝安的车就停在机场的停车场,取了车,安小朵钻进副驾驶座里,乖乖地系上安全带。黎孝安看她精神恹恹的,好像还在犯困,便说:“我先送你回去,岑阿姨在家。”   “你呢?”   “我要去大宅一趟。”他说完,看了她一眼,“该在的人都在,我不好缺席,我会尽快赶回去,你先吃点东西垫底,或者先睡一觉,等我回去我们一边吃一边看春晚,好不好?”   安小朵笑了笑:“好啊。”   他还记得,她年年都要看春晚,年年看,年年骂,骂完还是年年都要看,就跟北方人过年要吃饺子一样,少了春晚就像这个年缺了点什么,不够尽兴。   到了别墅,她刚下车,岑阿姨就迎上来,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番,看来黎孝安已经知会过了。   黎孝安将行李提进去,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开车走了。   安小朵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发呆,岑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老太太那边小安推脱不掉,长辈小辈都在,他总要去走一趟露个脸,咱们进屋里去吧。”   安小朵点点头,顺从地走进别墅。屋里暖气很足,她脱掉厚外套,摘了围巾,只穿着一件毛衣。岑阿姨倒了一杯热牛奶给她,目光慈爱地打量她的肚子:“小朵,几个月啦?”   “三个多月。”   岑阿姨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笑着说:“太好了,小朵,以后你不走了吧?好好跟小安过日子啊,别再吵了。”   安小朵笑了一笑。   “你走了之后,小安抱着你留下的那缸锦鲤,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夜,我都被他吓坏了。”岑阿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只是嘴上不说,全放在心里了。”   安小朵静静地听完,打了个哈欠,杏核眼泛出水光:“岑阿姨,我累了。”   “哦哦,那你要不先去睡一觉?你的房间我一早就给你收拾好了。”   “谢谢岑阿姨,孝安回来你再叫我起来。”安小朵一口气喝完牛奶,将空杯子递给岑阿姨,然后起身上楼,房间里开着盏壁灯,橘黄色的灯光让她在这个冬夜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热水,水汽蒸腾,很快盥洗台上的镜子模糊起来,她伸出一根食指在上面胡乱画着。她又回到这里了,她的人生就像在绕圈圈,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不同的是,上一次来她受他百般冷眼,这一次来他对她是那么体贴温柔小心翼翼。   她的手轻捂在自己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她被黎孝安叫醒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床边依稀带着一身寒气的男人,嘟囔了一句:“刚回来?”   黎孝安点头:“他们硬留我吃了饭。”   “那你不陪我吃年夜饭了?”   “吃啊,我肚子还半空着呢。”   安小朵笑着推开被子坐起来,两人一起去二楼的餐厅,岑阿姨将饭菜都备好了,墙壁上大屏幕的电视机开着,一片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场面,正是她非看不可的春晚。她眼睛一亮,拿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大一些。   “这样才有过年的气氛啊。”见屋里两人都望着自己,安小朵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岑阿姨笑了,黎孝安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开心就好。”   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安小朵胃口不好,没吃几口就饱了,岑阿姨看不下去,给她盛了碗玉米蟹黄汤,不喝完不许她起来。她给黎孝安投去求救的信号,黎孝安假装没看见,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她只好捧着那碗热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哎,这才乖。”岑阿姨满意地点头。   吃完饭,岑阿姨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安小朵本来要去帮忙刷碗,岑阿姨坚决不让她插手,赶她去看电视。   今年的春晚小品特别多,安小朵最喜欢看冯巩和黄宏的,觉得特别逗,哪怕小品情节一般般,可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本身就充满了喜剧效果。   黎孝安坐在她身边,他的注意力用在剥核桃上,只有在听见安小朵夸张的笑声时才抬下头,扫一眼春晚内容,然后勾勾嘴角,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安小朵马上捕捉到他的笑意:“很搞笑吧?冯巩每年都要说——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她在语言方面颇有些天赋,模仿起来惟妙惟肖,黎孝安这时真的笑出声来。刚才他笑并不是因为小品,更加不是因为冯巩,而是因为听到安小朵夸张的笑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她这么开心地笑过。   一晚上,安小朵的手机也热闹得很,时不时就响一下,全是朋友发来的贺岁祝福,有乔柯发的、小池发的,褚葵发的,还有Tracy、Ben、吴柏欣、刘洋……快十二点的时候她居然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来的短信,她这才想起何碧玺就住在隔壁栋别墅。她跟黎孝安说:“我们明天去何小姐那坐坐吧,给她拜个年。”   “你是说碧玺?她不在国内。”   “在国外?”   黎孝安点点头:“她最近过得有些闹心。”   “出什么事了?”   “前不久她跟一杂志社高层吃饭,被记者跟踪拍了照,记者顺藤摸瓜挖出她一些陈年旧事来。那个高层是她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两人差点就谈婚论嫁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啊,谁没点过去啊。”   “当然不只这些,她以前很任性的,是当妈之后才收敛了一点脾气,当初她跟人家谈恋爱,被男方父母棒打鸳鸯,结果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反正最后闹到毕业证书被扣住,还是诺言帮她拿回来的。”   安小朵听着何碧玺这些旧事,只觉跟自己认识的优雅成熟的大明星怎么也对不上号,一时间叹为观止。   “没想到吧,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诺言跟她前男友还为她打过一架。”   安小朵睁大了眼睛:“周先生会打架?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黎孝安笑着说:“你别看他平常斯斯文文又成熟又稳重的,当初跟何碧玺在一起时糗事也是一箩筐。”   “还真想不到。”   “爱情容易让人头脑发热。”黎孝安开玩笑地说了句,将剥好的核桃喂到她嘴边。   安小朵张口接了,说:“我想吃提拉米苏。”   “明天给你买。”   安小朵心满意足地倒在他怀里。   “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万一将来又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呢?”她叹气。   黎孝安轻轻抚摸着她,就像在抚摸一只毫不设防的猫:“你乖一点,我怎么会不要你?”   安小朵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伸出舌头恶作剧似的轻舔着。   黎孝安报复性地去咬她的耳朵,两人在沙发上正嬉闹着,零点的钟声当当响起。   他们停下来,不约而同望向电视机,春晚画面已经切到外景,遍布世界各地的旅外华人们一派喜气洋洋地欢呼着,说着恭贺新春之类的祝福语。   安小朵扭过头,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这个男人,黎孝安似乎有所感应,也低下头看她。   电视机的声音明明很吵,他们却在彼此的眼中感受到了令人心安的平静。   “新年快乐,”安小朵轻声说,“希望新的一年我们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嗯。”黎孝安拥住了她,热吻随即落在她肌肤上,“一定会的,不许再离开我了……”   密吻的间隙,她听见他叹息一般的声音。 第十二章 离爱情很近   安小朵这个春节过得一点都不寂寞。从初一到初三,黎孝安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抱着妹妹看电视,他就在一旁剥核桃、剥石榴,她看书,他也看书,看倦了就搂着她睡,她不睡他还有意见。   梧城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漫长,过了立春,冷空气又南下,气温骤然降了十几度,电视新闻都说气象异常,今年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年。   安小朵重新迷上打僵尸,她每天吃、喝、睡、逗妹妹玩之余就是窝在书房打游戏,她就喜欢用黎孝安的电脑玩游戏,不光是屏幕大,鼠标的手感也超好,一看就是高级货,跟她自己那台破笔记本不是一个档次。   本来黎孝安要给她买个大尺寸的笔记本,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玩,岑阿姨正巧听见,坚决反对,理由是安小朵现在是孕妇,要远离电脑,能不用就不用,最好连手机都少接触。黎孝安只好作罢,而安小朵听完只是笑了笑,仍然每天趁岑阿姨不注意就跑去书房蹭电脑打游戏。   沉溺在打僵尸游戏里的她仿佛在逐渐走出父亲死亡的阴霾,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起来,在岑阿姨雷打不动一日四餐的精心投喂下,她整个人丰腴了一些,气色也明显变好了。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黎孝安回律师行上班,安小朵开始了宅女的生活。她在梧城本就没几个朋友,褚葵要上班,乔柯年前被他们公司派去了南非办事处,据说要半年后才回来。   这天她正在网上消磨时间,接到褚葵约她中午吃饭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黎孝安打她手机,问她:“要出去?”   “褚葵找我吃饭。”   “在哪儿吃?我回去接你。”   “她可没邀请你。”   “你去吃,我在车上等着。”   “我怎么敢让黎大状当我的车夫?”   “我很乐于效劳。”   “还是不要了,你在外面我怎么吃得安心?”安小朵顿了顿,收敛了笑意说,“好了,别开玩笑了,我已经让门卫帮忙叫了车。”   “那你吃完饭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到时再说。”   两人本来约去城东一家新开不久的馆子吃台湾菜,但是褚葵临时有事耽搁了,安小朵等了大半个钟头,索性让她别来,忙完就在公司楼下等。   她打车到盛世光年,一下车看见褚葵朝她招手。   “抱歉抱歉,在电梯里碰上创意部的总监,非让我听完他的Idea。”褚葵笑眯眯地打量她,“长胖了,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安小朵笑着看向褚葵:“褚葵,我怀孕了。”   褚葵顿时吓得笑容缩回去:“真的假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哪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的。褚葵重新打量安小朵,尤其是重点观察了一下她的腹部,可大冬天的,人人都穿得跟狗熊似的,哪里看得出端倪来?   褚葵一拍脑袋,忙不迭地数落她:“那你还跑来跑去干什么?乖乖坐在馆子里等我不就好了?”   “我突然想吃干锅鱼,我记得以前你带我吃过一家特别好吃的,就在这附近。”   “老王家,行啊,那咱们就去那吃。”   褚葵过来挽她的手,两人边走边聊,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店里。   这家店生意相当火爆,平常吃饭时间过来都要排队等号,这次她们来得迟,错开了高峰期,店里正好有张两人桌空出来。她们坐下点菜,安小朵要了一份两人够吃的龙鱼套餐,等服务生走后,褚葵喝了口茶,问她:“上次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也没好意思问,你跟黎孝安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和好了,他跟我求婚了。”   “真的啊,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褚葵替她高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们打算先登记,其他的暂时不操办了,我爸爸刚过世不久,要不是有了孩子,我也不会这么赶。”   褚葵听她提起安诤然时神情平和,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便不多此一举说安慰话了:“那也好,形式都是虚的,他对你好才最重要。你说咱们真是老友,我刚结完婚就轮到你了。”   “你年纪可比我大呢!”   “也没大多少啊,再说现在提倡晚婚晚育。”   安小朵捧着茶杯笑个不停,隔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对我是真好,又温柔又体贴,像回到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就是在乎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接受我。”   “你别胡思乱想,他在乎孩子就是在乎你,否则以他的条件,这世界上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恐怕从城东排到城南都排不过来,你都已经空缺两年了,还跟他有着那么大的结解不开,按说他孩子的妈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当。”   “说是这么说,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哎,是不是怀孕的女人都特别多愁善感啊?”   “不知道啊,我这也是头一遭。”   褚葵笑出声:“好啦好啦,放宽心,安心养胎,生个白白胖胖的宝宝才是正经事。”   服务生将套餐里的配菜送上来,没多久干锅鱼也送了上来,她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吃上,扯了几个轻松的话题,边吃边聊,两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吃饱喝足,褚葵回公司取车,送安小朵回去。   路过巴黎春天,褚葵抬眼看了看巨幅海报:“你最近跟何碧玺有联络吗?”   安小朵摇头:“就除夕那天她给我发了条贺岁短信。”   “那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褚葵打趣道,“人家可是大明星,这种时候还想得到问候你,你就知足吧。”   安小朵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道消息,你听听就算了,听说她想隐退。”   安小朵一呆:“为什么啊?”   褚葵说:“其实像她这样的已经算是模特圈的异类了,你见过哪个名模三十岁高龄、结了婚生了孩子,还能这么红的?去年她接拍电影,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点,打算以此为后路。模特吃的是青春饭,谁能长盛不衰?时间到了,由不得你不退。”   安小朵想起那日何碧玺见过秦筝后反常的言行,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把视线转向窗外,她突然目光一凝:“褚葵,你看那个人!”   “谁啊?”褚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   “那辆出租车上的女人!”安小朵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玻璃窗上,“跟上那辆车!快!”   褚葵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一边问她:“那女人谁啊,让你这么激动?你快坐好。”   “是那个女人,我爸爸死都不肯供出来的女人。”安小朵脸色煞白,她抓住褚葵的肩头,手指用力,“快快快,一定要跟上。”   “行,你坐好。”   褚葵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目光盯牢前方的出租车,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晚上七点。   律师行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黎孝安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他的精神有些不济。   吴立轩去倒咖啡,顺便递给他一杯。   黎孝安睁眼,端起来呷了一口。   “你这样三头跑,撑不撑得住啊?”吴立轩盯着他眼睛下方两团淡淡的青色。   “没事。”   “我前两天问过诺言,他说萌慧的情况不太乐观。”   黎孝安已经知道了,点点头说:“郑三木有什么消息?”   “台湾那边有专人盯着,他自从腿被打瘸之后倒是安分了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吴立轩素来和气的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戾气,“这些年他居然敢这么对萌慧。”   黎孝安看了他一眼,不作声。   吴立轩说:“萌慧的手术风险很大,你这段时间能不能多抽空陪陪她?要是万一……我不想她带着遗憾走。”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立轩,你心里怪过我吗?”   吴立轩摇了摇头:“是萌慧自己的选择,何况当初还是我帮着她追你的。”   黎孝安挑了挑嘴角,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若有所思:“杜心蓝在医院陪她吗?”   吴立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蓝姨当然在医院陪她啊。”   “安诤然……”黎孝安只说了一个名字便停住,伸出手指按住了太阳穴。   吴立轩看着他:“什么?”   黎孝安叹了口气:“算了,人都死了。”   “这事说起来也蹊跷,他怎么会突然坠楼了?”吴立轩看着黎孝安,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里的疑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第一次去郦洲的时候是见过他,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我想不到他会自杀。”   “你们……说了什么?”   黎孝安没回答他,推开桌子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回想那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安诤然痛苦绝望的神情,空气中似乎又弥漫开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就跟那天他在现场闻到的一样。   他嫌恶地闭上眼。   手机铃声大作,是医院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随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走。   吴立轩在后头追问:“出什么事了?”   “萌慧情况恶化,进了急救室。”   吴立轩在急救室门口走来走去,黎孝安被周诺言叫去办公室,就他在外面守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脸上的焦虑也越来越浓重。没有信仰的他此刻不得不在心里默默祷告各方神明,请他们对里面的女人仁慈一点,放过她,至少不要这么快带走她。   吴立轩认识李萌慧很早,那时候他还没毕业,一次和几个同学去电视台做兼职,那时候电视台在办一个选秀比赛,吸引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报名参加,李萌慧就是其中一员。那年她刚满二十岁,涉世不深,很单纯,因为自小在台湾长大,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标准,偏偏电视台安排给她的表演节目是朗诵诗歌,她彩排几次效果都不尽人意,被在场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竞争者多番嘲弄。有次吴立轩撞见她躲在更衣间里哭,便过去安慰了她几句,还纠正她发音上的不足,选秀比赛结束后两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李萌慧虽然在那个比赛里没有拿到好名次,但是命运之神垂青了她,有家模特公司看中她靓丽的外形和高挑的身材,与她签了为期五年的合约。她在梧城人生地不熟,吴立轩带着她融进自己的圈子里。在一次聚会上,李萌慧看到黎孝安,让吴立轩意料不到的是,李萌慧一改平日矜持内向的性格,对黎孝安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两人拍拖不到一年就结婚,李萌慧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了元元,可谁都没想到,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   吴立轩是在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才知道的,不久李萌慧就跟郑三木回了台湾。想到郑三木这个人,吴立轩内心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其实,他跟郑三木一点都不熟,统共也就见过他两三次面,但每次见面的感觉都很糟糕。郑三木是李萌慧父亲在世时收的养子,不学无术又贪婪至极,当初李萌慧和黎孝安在一起时,他将李萌慧当成摇钱树,多次勒索唐家。想到李萌慧这些年落在这个人手里,吴立轩心里内疚不已,如果他知道郑三木会那样对待她,当初他就不该由着她回台湾,哪怕是强留都要留住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吴立轩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只要李萌慧能够渡过这个难关,他愿意用自己的下半生好好照顾她、保护她,她不接受他也不要紧。   安小朵一进门,岑阿姨立刻迎上来,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包,一边数落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说就去吃个午饭嘛?小朵啊,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跟从前可不一样了……”   身后的岑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安小朵没做回应,精神恍惚地上了楼,经过书房时她敲了敲门。岑阿姨在楼下喊她:“小安还没回来呢。”   安小朵说:“他回来吃饭吗?”   “没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没接,可能在忙。”   安小朵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顺手开了电脑。手机响起来,是褚葵打进来的,她立即按下接听键,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嗯,出租车司机说那个女人是在瑞慈医院门口下的车。”   “瑞慈医院?”安小朵蹙眉,周诺言不就是瑞慈医院的院长吗?可惜她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可以拜托周诺言查一下。   “去医院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去探病,另一种是去看病,你猜那个女人是去干吗的?”   安小朵想了想,说:“不管她去干什么,我们守株待兔,明天去大门口守着,只要她再去就能逮到。”   “万一她只是去探病,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褚葵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黎孝安?他人脉广,没准几个电话就能查出来了。”   “我爸宁愿自己坐牢也要替她顶罪,他一定有他的苦衷。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打算追究什么,就想找到那个女人,把当年的事弄明白。”   褚葵安慰她:“放心吧,会找到的。”   挂了线,安小朵握住鼠标,点开桌面的游戏,机械地玩起来。打到第四关,岑阿姨来催她下楼吃饭。已经快八点,黎孝安还没回来,她打电话给他,想问他回不回来吃饭,谁知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掐掉,她心想:难道他这个时间点还在开会?   坐到餐桌旁,她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快吃完的时候,黎孝安的电话才回过来,解释刚才有事不方便接听。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会晚点,你不要等我,早点休息。”   “好吧。”   吃过饭,她走进房间,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遗体最后是送去火化的,她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将自己的一张照片和那幅他生前最最珍视的肖像画一起放进了他衣服里。父亲半生颠沛流离,身无一物,能留给她做纪念的也就是他生前用过的手机,以及那个被王剑偷拿出来的记事本。   安小朵将它们拿出来摆放在梳妆台上,定定地望着它们出神。   手机早已没电,开不了机,她去找了一个万能的充电器来插上,她也不懂现在充电来做什么用,或许只是为了再看看父亲过往发给自己的那些短信。他没有删掉那些短信,保存在已发送栏里,不过都是些只言片语,提醒她要多喝水、要午休之类的短信。   妹妹从虚掩的门边钻进来,她俯身将它抱起来逗哄着。岑阿姨现在不太允许妹妹接近她了,说是对胎儿不好,她科普了好久都改变不了岑阿姨的观念,当着岑阿姨的面她只好尽量不理睬妹妹。起初妹妹以为自己失宠,抑郁了好几天。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她打开来看,是一条诈骗信息,按下删除键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她曾借父亲的名义给那个女人发过短信,只是后来不知是被对方看出破绽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她发出去的短信如泥牛入海,再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想到这里,安小朵计上心来,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次。   她略一沉吟,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我已回到梧城,可否一见?有要事相商。”然后发给那个女人。她赌的是对方还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然而等到深夜,手机也没有响过。   黎孝安快十一点才回到家,他先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才进安小朵的房间。他将动作放得很轻缓,怕吵醒床上的人,谁知刚一靠近床沿,她马上睁开眼,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黎孝安皱眉:“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   “怎么了?”他打开壁灯,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柔和的灯光下,她仔细端详他,发觉他满脸倦容,便关切地问道:“最近律师行很忙吗?”   “嗯,有一点。”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这段时间不能经常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岑阿姨说,等忙过这段我们就去注册,好不好?”   “好啊。”她觉得痒,微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今天我跟褚葵去吃干锅鱼,可好吃了,改天我带你去吃。”   “好啊。”他抬起身,目光温柔。   第二天安小朵醒来的时候,照例没看见黎孝安,问过岑阿姨才知道他七点就出门了。   她跟褚葵约好九点在医院门口碰头,现在还早,她洗漱之后自觉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岑阿姨现在看她看得紧,不吃早餐绝对不放她出去。   她正吃着三明治,忽然听见嘀的一声响,她呆了一呆,将手里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抓过餐巾擦了擦手,然后从搁在一边的包里取出父亲的手机。   果然,有新短信进来。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按下接收键。   “早上十点在旧时光咖啡馆见。”   她退出去细看了一眼号码,又点进去重看了一遍短信内容,确定无误后她的心情莫名复杂起来。终于要接近真相了,她攥紧手机,匆匆起身。   在车上,她给褚葵电话,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九点见面取消。早早赶到对方短信里提及的地点,她找了个较为隐蔽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静候对方出现。   在浓郁的咖啡香中,她从八点半等到十一点,那个女人始终没有露面,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今天是白来了。   难道被那个女人发现了?那人是认得自己的,可是从进来到现在,她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门口,压根没看见那人出现。无奈下,她叫来服务生结账,准备离开咖啡馆,褚葵打电话过来,得知她人在外面后便约她吃饭。   她们在一家小炒店吃过饭,褚葵叫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打包,要带去律师行给余章文。安小朵有样学样,也打包了一份打算给黎孝安一个惊喜。   两人到了律师行,余章文看到安小朵颇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安小朵这才知道黎孝安不在,虽然是白跑了一趟,可来都来了,她就在余章文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余章文吃他的饭,她跟褚葵在旁边泡茶。   余章文说:“小朵,孝安这几天都不在律师行,他没跟你说吗?”   安小朵心里有些意外,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有说,我以为他中午会回来。”   “没呢,他这两天白天都不在,很多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也要等到晚上他抽空过来才处理。”   安小朵听得满头雾水,未及开口,褚葵已经替她问了一句:“他在忙什么?”   余章文回答:“不清楚,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啊小朵?”   他突然将问题抛过来,安小朵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迟疑着没开口。褚葵察言观色,偷偷给余章文使了个眼色,余章文会意,低头吃饭不敢多说。这时有人敲门,在得到余章文允许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推门走进来,安小朵认出他是黎孝安的助理,之前两人在郦洲酒店有过一面之缘。   助理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余章文,礼貌地说:“老余,这是您要我整理的资料。”   “效率挺高的嘛。”余章文夸了一句。   他笑了笑,目光投向褚葵她们,视线落在安小朵身上,他似乎愣了一愣。   安小朵察觉他眼神有异,等他走后,她问余章文那人的名字,余章文说:“你说小赵?他是律师行新来的助理,叫赵泽健。”   “哦。”安小朵听后没什么反应。   又坐了一会儿,她推说有事要先走,刚走进电梯,赵泽健就跟了进来,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等电梯门徐徐合上,赵泽健低声说:“小朵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安小朵仔细打量他,眼前人的轮廓跟记忆中的少年形象渐渐重合在一起,她点头说:“你是小健。”   “是我,”赵泽健腼腆地说,“上回在郦洲酒店碰上,我就认出你来了,那天你急着要去追黎律师,我怕误事就没拦你。”   安小朵其实在余章文说出赵泽健这个名字时就想起来了,赵泽健是当年教父亲将那幅肖像画放上网的人。当年父亲租他家的房子住,跟赵泽健算是忘年交,赵泽健有个妹妹,当时要考美院,知道父亲曾经是美术老师,时常要赵泽健陪着她去向父亲请教一些绘画上的问题。   跟当年相比,赵泽健的发型和着装有了很大的改变,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这世界真是小。”她感慨。   “是啊,”赵泽健憨厚地一笑,“小朵姐,安叔叔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安小朵脸上笑容一僵:“我爸爸上个月过世了。”   赵泽健大吃一惊:“怎么会?我上一次见他还好好的。”   安小朵一呆,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就是那次我跟黎律师去郦洲的时候。”赵泽健不假思索地说,“那天是我开酒店的车送黎律师过去的,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去见安叔叔……”   安小朵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说,黎孝安去见我爸爸?”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安小朵抓住赵泽健的手,迫不及待地拉他出电梯。大厦附近有个小公园,中午没什么人,两人找了张石椅子坐下说。   “你记得他是哪天去见我爸爸的?”   “就是他离开梧城的前一天。”赵泽健顿了顿,“有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什么?”   “我偷偷给黎律师发过一条短信,告诉他安叔叔不是绑架他儿子的人。”   安小朵惊讶地睁大双眼:“你给他发过短信?什么时候?”   “我刚进律师行没多久吧,当时给我面试的人不是他,那段时间他好像度假去了,后来他回来,吴立轩带我去见他,我才发现他是你男朋友,当年我在阳台上看见过他来接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还在不在一起,就不敢说认识你。”   安小朵按捺住心慌的感觉,说:“那你发了那条短信,他有什么反应?”   “我是用以前路边小店买的号发的,没登记过身份,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没敢接,后来他给我短信,问我是什么人,还问我知道些什么,我没回,也不敢再用那个号了……”   安小朵一把抓住赵泽健的肩头,急切地打断他:“小健,你怎么知道绑架元元的人不是我爸爸?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告诉我!”   赵泽健皱了皱眉,说:“我知道的不多,而且很多也只是猜测,所以才不敢乱说,我觉得安叔叔应该是没有绑架黎律师的孩子,安叔叔不是那种人。而且案发那天早上,我跟安叔叔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妹妹有几张素描要请他点评,我第一次去敲门,他屋里有客人,我就回房里去了,听到客人走了我跟我妹才又过去。他指出我妹画里的缺点,我妹就在他屋里重新画了一张,他就在旁边看,直到中午吃饭也没出去过。”   “你说他那天有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赵泽健说:“是个女人,我之前就见过,有次我还跟安叔叔开玩笑,问他说是不是他女朋友。”   “我爸怎么说?”   “安叔叔说那个女人是他老同学。”   安小朵静了静,又问:“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外貌特征?”   赵泽健很肯定地点点头:“大约四五十岁,皮肤很白,挺斯文柔弱的样子,哦对了,我记得她这边——”说到这里,他伸手在自己左脸上比划了一下,“有一块疤痕,不是很明显,但还是看得出来。”   安小朵深吸了一口气:“是她。”   “你知道她是谁?”   安小朵摇头:“我想那个女人就是绑架元元的真凶,我爸爸是在帮她顶罪,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如果她真是我爸爸的同学,或许是条线索。”   “我好像听到过,安叔叔叫她什么来着……”赵泽健苦恼地皱紧了眉,用手抓了抓头发。   安小朵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他回忆。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赵泽健灰心地晃了晃脑袋:“想不起来了。”   安小朵眼巴巴望着他:“你再想想。”   赵泽健努力又想了一下,仍是无果,他沮丧地说:“对不起,我真想不出来,那时候我也没在意,要不是你说,我怎么都想不到那起绑架案是她干的。”   “那你既然这么肯定我爸爸是无辜的,当年为什么不跟警察说?”   “安叔叔出事的前一天,我在学校打球摔断了腿,去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等出院回去已经看不到他了,我妈只说搬走了,大概是知道我跟安叔叔交情好,怕我知道他出事会难过吧。直到去年我进了律师行,有次经过黎律师的办公室,不小心听见他跟吴秘书的对话……”赵泽健说到这里停下来,偷瞄了她一眼,心虚地补了一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真的是不小心,他们说到安叔叔的名字,我就……”   安小朵此刻心乱如麻,他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赵泽健走后,安小朵在小公园又坐了半个多小时,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两件事,一个是那个女人的身份,一个是黎孝安在郦洲曾见过父亲,尤其后者,对她有太大的冲击力,她竟然完全不知情,也压根想不到。黎孝安没有跟她说,而父亲也没有提起过,他们那次见面就像是商量好了不告诉她一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又悄无声息地掩盖住,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像赵泽健说的那样,黎孝安是因为那条短信才去见父亲的?那他会跟父亲说些什么?问父亲短信内容是不是真的?这跟父亲自杀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的心怦怦直跳,头也跟着痛起来。那个女人没找到,又扯出新的谜团,她痛苦地抱住头,不知过了多久,短信提示音急促响了一声,她茫然地掏出手机来看,居然是那个女人发来的,解释说遇到突发状况没办法赴约,至于什么时候再见却连提都没有提。   安小朵对着短信发了一会儿呆,将手机放回包里,她走出小公园,拦了辆车回明珠山庄。   黎孝安回来的时候,安小朵在书房玩电脑。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显示屏,不出所料是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界面。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边说边伸手摸了下旁边还剩大半杯的牛奶,已经凉了。   安小朵头也不抬,不停地击打鼠标:“睡不着。”   “你现在有宝宝了,晚睡对身体不好。”黎孝安按住她的手,强迫她停下来,“赶紧睡觉,明天再玩。”   “别管我!”安小朵用力摔开他的手。   黎孝安一怔,看着她:“这么大火气?谁惹你了?”   安小朵咬唇,胸口起伏明显。   黎孝安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安小朵盯着他,半天不出声。就在黎孝安伸手要抚她脸颊的时候,她飞快地偏过头去:“没什么,就是胸口闷得慌,想吐。”   黎孝安看出她口是心非,但他配合地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产检。”   “我不去。”她闷声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有空陪我去?”   黎孝安微微一笑:“就算再忙也要陪你啊,你有宝宝以来我都没好好陪过你,对不起。”   安小朵鼻子一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黎孝安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乖,上床去,这么迟睡,以后我儿子也成夜猫子怎么办?”   安小朵倏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黎孝安没料到她这么敏感,笑着哄道:“我随口说的,要是女儿就更好了,将来像妈妈一样漂亮。”   安小朵起身回房,黎孝安望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垮下去,布满难掩的疲惫。   接到赵泽健的电话,安小朵刚在李广生的私家医院做完产检,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吃东西。护士给她端来丰盛的早点,有牛奶、鸡蛋、三明治,还有一个苹果。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阅读报纸的黎孝安,不动声色地说:“什么事?”   赵泽健激动地说:“小朵姐,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让我给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叫心蓝,安叔叔叫她心蓝,至于她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心蓝,安小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心脏跳得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怕黎孝安看出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线,她拿起旁边的杂志,摊开来挡住自己的脸,做了几次深呼吸。   那人是父亲的同学,又知道名字,她觉得困住她多时的迷雾终于散开了,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虽然她对父亲的旧识一无所知,但只要有了明确的方向,查起来就不是难事。   “小朵,怎么不吃了?”黎孝安问。   她放下杂志,冲黎孝安笑了一笑:“吃不下了,你帮我解决掉吧。”   “这是孕妇餐,我又不是孕妇。”黎孝安打趣道。   护士听到这话躲在一边偷笑。   安小朵横了他一眼,拿起剩下的三明治吃起来。   “你等下要回律师行吗?”   黎孝安嗯了一声,没下文了。   “那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不赶时间,先送你回家。”   “我还不回去,我约了朋友。”   “什么朋友?”   安小朵立即拉褚葵出来当挡箭牌。黎孝安只好说:“那好吧,以后我让老齐跟着你,听你差遣。”   老齐名义上是黎孝安的司机,但黎孝安平常都自己开车,用得上他的地方不多,更多时候是岑阿姨在使唤他。   安小朵下意识地拒绝:“我不用,你车库里不是还有车吗?我想自己开。”   “不行。”   这么毫无转圜余地地被拒绝,安小朵气到笑:“那你别让老齐跟着我,他跟着我去哪都不自在,你还不如把我关到湖边的别墅去。”   黎孝安见说不通,也不急于说服她,将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他起身穿上外套,“这个问题回家再说,我先走了。”   安小朵望着他的背影,气呼呼灌了一大口牛奶。护士走过来,动作迅速地将她杯子蓄满。   安小朵目瞪口呆,还有完没完了,在家岑阿姨就每天灌她喝牛奶,一天至少五六杯,来这儿还要喝,她觉得自己都快喝成奶牛了。   安小朵在外面打车,一上去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考虑了几秒,决定先去瑞慈医院。她想现在既然知道那个女人叫心蓝,或许可以请周诺言帮忙查一下,可惜她没有周诺言的手机号,只能直接去院长办公室找他。   她在大门口下了车,正准备往里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出租车后头停着一辆白色宝马,车里的人在冲她笑。   安小朵惊喜地叫道:“何小姐,怎么是你?”   “上车再说。”何碧玺打开车门。   等安小朵坐进副驾驶座,她一边将车开去停车位,一边说:“好久不见了啊,最近好吗?”   “挺好的。”   “你跟孝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前天才从墨尔本回来,本来打算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再找你聚一聚的,想不到今天就碰上了。”   “何小姐,那些传闻是真的吗?”   何碧玺一愣,随即失笑:“我最近被娱记盯得紧,三天两头就让我上头条,年前实在受不了才跑去国外避避风头,你是指哪一件?”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说:“听说你打算退出娱乐圈?”   何碧玺笑起来:“你这消息是从哪听来的?”   “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她在盛世工作。”   “难怪,不过先不要说出去,我手头还有几个广告约没到期,要履行完合约才能公开。”   安小朵讶然:“这么说你真的要退出?”   “是从台前转去幕后,我打算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以后就专心做设计这一块。”看安小朵脸上挂着意外的神情,她笑着说,“我难道没有跟你说过,我大学专业学的是服装设计?”   安小朵诚实地回答:“真没说过。”   何碧玺哈哈大笑:“不是我自卖自夸,当年我专业成绩可相当不错,年年拿奖学金,毕业作品还拿了全院一等奖,想留校当老师也没什么问题。”   “我还以为你今后要在影坛大展拳脚呢。”   “我这次拍电影纯粹是玩票性质,顺便还导演一个人情,就我这演技成不了气候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安小朵见她说得直白,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我来给我家长送饭,你来干吗?”可能是不在工作状态,何碧玺整个人显得轻松又调皮。   安小朵心里一动,说:“我本来想找周先生……何小姐,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个忙?”   何碧玺挑眉:“什么?”   “我前几天在医院这边远远地看见一个很久没联络的人,没来得及打招呼,我想请周先生帮我查查看她是不是这医院的病人。”   “叫什么名字?”   安小朵略一犹豫,说:“心蓝。”   何碧玺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心蓝?”   安小朵见她表情古怪,小心地问:“何小姐你认识?”   何碧玺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个名字不算特别,有同名也不稀奇,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爸爸的朋友。”   “好,我问问看。”   何碧玺目送安小朵下车,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抹不忍之色。   何碧玺在周诺言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才见他推门进来,半小时前他下手术台,秘书打电话给他说何碧玺在等他,他交代完病人家属立即过来。   何碧玺打开保温桶,倒了一碗玉米排骨汤在碗里:“先喝汤吧。”   “让你不用特意送过来,怎么就不听话?”周诺言无奈,脱下医生白袍挂在衣架上,然后在茶几旁坐下来。   何碧玺不乐意,斜了他一眼:“谁叫某人一点吃饭的自觉都没有!我大老远送汤送饭过来,怎么着?还要挨你批?周诺言,你什么意思?七年之痒了?”   周诺言看着炸毛的何碧玺,失笑道:“我不过就说一句,你堵我这么多句,欺负我刚下手术台是吧?”   何碧玺哼了一声,不说话。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这么快就七年了,可咱们俩结婚前都认识不止七年了,要能痒早痒了。你难得这段时间不用工作,有时间就在家多陪陪儿子,你不知道他有多想你陪。”   “等我转去做设计,有的是时间。”   “说起这个,你怎么突然想转行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要真等到那一天再引退身价就不一样了,现在我开口,RAY跟唐均年都争着投资。”   “这是真心话?”   何碧玺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不是,真心话是老娘不想干了,累了,想让你养,每天跟秦筝那种二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抢饭碗没意思。”   “我养你没问题啊,你开心就好。”   “我们再生一个吧。”   “不要,”周诺言断然拒绝,“我有一个儿子就够了。”   何碧玺小声嘟囔:“可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周诺言不为所动:“做人不要那么贪心。”   何碧玺支着头,靠在沙发上生闷气。   周诺言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何碧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点都不担心,别的事他可以随她,唯独这点不行,何碧玺意外流产过一次,后来千辛万苦才有了小景年,怀孕跟生产都吃足了苦头,他绝不让她再经历一次。   “是不是你身边谁怀上了?”周诺言问她。何碧玺想要女儿的心思几年来没停过,只要一看身边有谁怀孕,她的心就开始蠢蠢欲动。   果然,他听见何碧玺说:“安小朵啊,怎么?你没听黎孝安说起?”   周诺言说:“他现在来找我都是问萌慧的病情,哪里有时间说别的。”   “萌慧的病有起色了吗?”何碧玺的脸不自觉地有几分凝重,“手术日期定下了没?”   “等她身体状况好点才能定。”   何碧玺叹了口气,李萌慧跟她算是同期出道的,当年公司对李萌慧也是相当器重,给了很多机会。可惜李萌慧刚有点人气的时候,遇上了黎孝安,立刻掉进了爱河里,每天除了谈情说爱外没一件事上心,后来还违约跑去结婚生子,黎孝安付了一大笔违约金才完事。照说谈恋爱谈得如此义无反顾,爱情的保质期应该长久一些才是,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你慢慢吃吧,我去看看她。” 第十三章 爱让每个人都心碎   黎孝安接到何碧玺电话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阅览桌上累积多日的文件。听完何碧玺说的话,他眉心不由紧蹙起来:“你说她今天去医院找杜心蓝?”   “要不是遇到我,估计她不是在医院那边守株待兔就是去找诺言了,黎孝安,你到现在都没让她知道萌慧的情况吗?”   黎孝安沉默着。   “本来我不确定她说的心蓝是不是蓝姨,可是她说是在医院看到的,那应该说的就是她吧。”何碧玺像是在琢磨什么,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蓝姨跟她爸爸认识?小朵好像找得很急的样子。”   “你告诉她,医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人。”   何碧玺纳闷:“为什么?蓝姨虽然不是病人,可你明知道她找的是蓝姨……”   “别问那么多,你就照我说的做。”   何碧玺被他打断,冷笑道:“安小朵也是我朋友,我非常不认同你对她隐瞒萌慧的事。现在你要我帮你骗她,还不肯说理由,黎孝安,把你大少爷的作风收起来,我不吃这套。”   黎孝安焦躁地猛捶了一下桌面:“你懂什么?如果让小朵找到杜心蓝,后果会很严重。”   “什么后果?你说清楚。”   黎孝安深吸了一口气:“当年绑架元元的人是杜心蓝。”   “什么?”何碧玺愕然,“不是小朵的爸爸干的吗?”   黎孝安胸腔的烦躁已经到达最高点,偏偏这时有新来电打进来,一看是吴立轩,他以为李萌慧那边又出状况,切换过去后,听见吴立轩着急的声音说:“你快来医院,小朵在这里,她一见蓝姨就很激动地扑过来,我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们,我立刻过去。”说这话的同时,黎孝安大步走出办公室。   等他十万火急赶到医院,安小朵和杜心蓝都不见踪影,吴立轩迎上来:“她们刚刚上了出租车,走了。”   黎孝安怒吼:“我不是叫你看住她们吗?”   吴立轩解释:“是蓝姨自己要跟她走的,我拦都拦不住,再说我压根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跟蓝姨一前一后走到医院门口就碰见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死死地抓着蓝姨的手,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们往哪个方向走的,快去找!”黎孝安气得想抽人,刚才出来得急,大衣落在办公室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寒风冷冽,但他一点都没察觉到冷。   他转身回到车里,倒车,然后一踩油门将车开出去。   就在他们满世界找人之际,安小朵和杜心蓝正面对面,坐在旧时光咖啡馆里。刚才她们上了出租车,杜心蓝就报了这里。   安小朵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说?”   “我知道那条短信是你发的,你爸爸曾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梧城了,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才知道……”杜心蓝惆怅地说,“我跟他是在这里重逢的。”   安小朵心里激起了丝丝涟漪,她定定地打量眼前的女人,两三年前她跟杜心蓝曾有一面之缘,与那时相比,杜心蓝苍老了不少,松弛的皮肤透着一股青灰色。   知道安小朵在观察自己,杜心蓝丝毫不在意,兀自说下去:“那次真是巧,你爸爸来这买咖啡,是买给你的,他说你一会儿会去他那儿,买了你喜欢的拿铁和提拉米苏。我那天正好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面,我跟他都老了,但我们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你跟我爸爸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高中同学,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大概会结婚吧。”说到这里,杜心蓝笑起来,眼角的褶皱越发明显,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泛出些许泪光。   杜心蓝说的,安小朵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早就猜到这个女人跟父亲关系不寻常,她无心去听他们旧日的爱情,她现在只是迫切地想知道杜心蓝为什么要绑架元元!   “是为了钱吗?”安小朵问。   “为了钱?”杜心蓝一愣,继而不能自抑地笑起来,像是听见一个荒之大谬的笑话,笑声中又透着淡淡的凄凉。   “你知不知道我是元元什么人?我是他的外婆,我的女儿是元元的亲生母亲,我会为了钱绑架自己的外孙?”杜心蓝笑着笑着眼泪就布满了整张脸,迎着安小朵惊愕的目光,她渐渐止住笑,说,“我带走元元只是想让孩子回到萌慧的身边,我看得出萌慧心里很想孩子,但是孝安不许她见孩子,他们离婚的时候闹得很僵,萌慧只是外表倔强,她不肯先低头,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我就想着偷偷来看孩子一眼,哪怕只是拍张照片回去给她看看也好,可是我越看照片就越想带他走,我也知道要带孩子回台湾没那么容易,靠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那时候我就像是被鬼迷住了心窍一样……那天只有你带他去海洋公园,我偷偷跟着你们,当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冲上去想抱抱他,但他不认识我,不让我抱,还不住地往后躲,想跑进去找你,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想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下次想跟孩子单独见面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所以我强行抱走了他,没想到他被我吓坏了,发起高烧,我急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去找你爸爸,求他帮我,你爸爸喂元元吃退烧药,但一点用都没有,烧一直不退,你爸爸让我不要出面,由他送元元去医院……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内疚……要不是放不下萌慧,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就任由我爸爸替你顶罪,你自己跑回台湾?”   “我知道是我自私,但我没有办法,如果让萌慧知道元元是我间接害死的,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何况……”杜心蓝迟疑了一下,权衡再三才说,“元元高烧不退,你爸爸发现他之前喂给元元吃的那颗退烧药是过期的……他说,元元的死,他要负一定的责任。”   安小朵难以置信地瞪着杜心蓝,脑中纷乱极了,记忆像被切割成一堆碎片,她一下子茫然了,只觉得冷,非常的冷。   黎孝安接到杜心蓝的电话,赶去旧时光咖啡馆,一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安小朵独自一人痴痴地坐在座位上。   他悬在半空的心慢慢归位,走过去,他拥住她的肩膀:“小朵,你没事吧?”   安小朵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让他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她说元元是她外孙,她在骗我吧?”   黎孝安艰难地回应:“是真的,小朵,你听我解释。”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过,这一切被揭开时安小朵会哭会闹,他要怎么安抚她怎么好好解释她才肯听。但眼前的安小朵很安静,静得让他害怕,他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   安小朵看着他,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哭,但是视线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模糊。她等了良久没听见黎孝安所谓的解释,勾了勾嘴角:“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我来问,你来回答。”   黎孝安担忧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爸是无辜的?”   “第一次去郦洲之前,有人给我发短信,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你爸爸,接着立轩告诉我你们在郦洲,所以我赶了过去。我瞒着你去见你爸爸,我问他到底是不是帮人顶罪,你爸爸神情慌张,但是仍然很坚决地否认了,我回到梧城找了私家侦探去查你爸爸的过去,没想到查出了他跟杜心蓝的关系,后来我找杜心蓝对质才知道真相。”   安小朵点点头:“那你知道真相是在我爸爸死前还是死后?”   黎孝安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跟她对质是在之后。”   “其实跟她对质之前,你已经相信了我爸爸是在帮她顶罪,是吗?”   黎孝安眉心微敛:“小朵,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在杜心蓝亲口承认之前,一切都只能算是我单方面的猜测。”   安小朵轻笑了一下,嘴角噙着一缕讥诮:“我到现在终于明白我爸爸为什么要自杀,他帮人顶罪,最怕的是你知道真相,而你去问他正好勾起了他最大的不安,他怕你会死咬着不放,怕你会去翻案再查。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呢?他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躯壳,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去死了,死是终止一切最好的办法,他也许想了很多天才下了这个决定,他自杀那天你也在郦洲,其实那时候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傻了。”   “小朵……”   安小朵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黎孝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心生恐惧:“小朵——”   在身后惊慌的喊声中,安小朵的身体晃了一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开始不停地做梦,都是跟父亲有关的梦。梦里的安诤然俨然是年轻时候的英俊模样,他们在野外放风筝,那时她太小,跑不快,他便让她坐在肩头上,她的小手被父亲宽厚的大手包着,仰着头看风筝在蓝天白云下飘扬。她欢呼着,大声笑着,可是突然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大叫着一头栽下去,四周场景一变,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统统消失了,只见父亲无声无息地倒在大滩血泊里,面目一片模糊。她想到他身边去,可是满地的血不断蔓延开来,她走不过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喊着爸爸爸爸,血渐渐漫过她的鞋面,她惊恐地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朵,小朵,醒醒——”   她倏然睁眼,抓住抚在额上的大手:“血,好多血……”   “别怕,是梦而已。”是黎孝安的声音,他就坐在床边。   安小朵缓过来,慢慢收回了手。   黎孝安接过岑阿姨手里的热毛巾,刚碰到她的脸,她头偏了偏,避开他的碰触。   黎孝安的手一僵,顿时停在半空。   岑阿姨看在眼里,将毛巾拿过来,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和脖子,刚才她做噩梦出了一身汗。   “我去叫医生。”黎孝安说完走了出去。   岑阿姨笑着说:“小朵,你可醒了,我跟小安都快急坏了。”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干涩。   “两天了,你看,外面天又要黑了。”   安小朵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黎孝安和医生进来,趁医生给安小朵做检查,他去楼下的粥店买了皮蛋瘦肉粥,岑阿姨偷偷给他使眼色,把他叫去门外轻声说:“你好好跟她说话,注意她的情绪,别再刺激她了,医生说她的胎不是很稳,得留院观察几天。”   黎孝安点点头,走进去,将热滚滚的粥倒在碗里:“粥太烫了,凉一点你再吃。”   安小朵靠坐在枕头上,垂着长睫,没什么反应。   岑阿姨在门口看了他们一眼,悄悄走了,把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黎孝安拿汤勺搅拌着碗里的粥,安小朵说:“你忙你的去吧,粥我一会儿会吃,放心,我不会虐待自己。”   黎孝安搁下汤勺,望向安小朵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奈:“小朵,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好吗?”   安小朵无声地笑了笑:“我还不够心平气和吗?只是我觉得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黎孝安沉默地舀了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她面前。   安小朵冷眼看着他,半天不张口。   他也不收回来,就这么举着。   良久,安小朵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来,你生病那次,我去湖边别墅看你,也是这么喂你吃东西。”   黎孝安微微抿唇,过了许久他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当初迁怒你,可当初是你爸爸亲口承认的,那种情况下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现在呢?你打算拿杜心蓝怎么办?”安小朵直直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送她进监狱?嗯?”   黎孝安蹙眉看着她。   安小朵讽刺地笑道:“不舍得?当然不会舍得,她曾经是你岳母,是你妻子的母亲,是元元的外婆,就算你恨她你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是不是?”   黎孝安看了她好久:“你真的希望我把杜心蓝送进监狱吗?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你觉得你爸爸会安息吗?”   “你不要提我爸爸!”安小朵激动地叫起来,一把打翻他手里的碗。   滚烫的粥洒在他的手背上,黎孝安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将空碗放在床头柜上,他扯了几张纸巾将粥擦掉。   安小朵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发红的手背。   “你爸爸一心一意护着杜心蓝,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过一段感情,你的幸福难道不比二十多年前的恋人重要?”黎孝安边擦拭边说,“有些事我想你不知道,以我对杜心蓝的了解,她应该也不会说,我查到一些,你想不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安小朵内心隐隐不安,说:“我爸爸是个重感情的人。”   “是因为愧疚。”   安小朵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杜心蓝跟你爸爸是高中同学,他们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相约考同一所大学。你爸爸很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美术系,但杜心蓝没有你爸爸幸运,她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她有个不争气的弟弟,不学无术,还到处惹是生非,一次同学斗殴,失手把人家打成痴傻,偏偏那个人家里在当地还有点背景,杜心蓝的父母到处借钱赔给人家,但那不是小数目,他们怎么也凑不齐。当时杜心蓝有一个追求者,台湾人,家里开工厂的,很有钱,他找到杜心蓝的家人,答应替他们出那笔钱,以解他们燃眉之急,唯一的条件是杜心蓝要嫁给他。”   安小朵听完,说:“杜心蓝也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她去找你爸爸,求他带她走,但你爸爸心心念念惦记着高考,拒绝了杜心蓝,最后杜心蓝绝望了,如约嫁给了那个台湾人。”   “就算是这样,我爸爸也没有什么大错,难道真的要不顾一切带她私奔才叫对得起她吗?”   “故事还没完,”黎孝安顿了一顿,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丢进床头柜旁的垃圾桶里,他的手背又红又肿,但他好像丝毫察觉不到痛楚,“杜心蓝婚后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嗜酒如命,又好赌,性情暴躁,一不顺心就打她出气。杜心蓝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带着七岁的萌慧去投奔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已经成家,也有了你。他答应杜心蓝会保护她们,起初他也做到了,但不久后杜心蓝的丈夫听到风声,带人追了过去,你爸爸在对方的施压下终于松了口,将杜心蓝落脚的地方说了出来,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毒打了一顿抓回去。我想,那件事对你爸爸打击很大,或许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杜心蓝的信任,是他的出卖才导致了杜心蓝一生的悲剧。”   “悲剧?”   “杜心蓝被抓回去之后,她丈夫将萌慧送去了台湾老家,她忆女成狂,又遭受百般凌辱,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常年生活在压抑和恐惧之中,患上了抑郁症。你看到她脸上的疤了吗?那是她自己拿剪刀划的。”   安小朵的眼里流露出震惊,隔了良久,她闭了闭眼,轻声说:“就算我爸爸对不起她,可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没有绑架元元,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我爸爸也许就不会死。”   黎孝安语气带着无奈:“你爸爸坠楼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去郦洲之前虽然知道了杜心蓝跟你爸爸的关系,但当时我以为你出了事,急着过去看你,根本来不及弄清楚。”   “来不及……你一句来不及,我爸爸就搭上了一条命。”   “如果他肯说出真相,事情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替杜心蓝扛下一切,到头来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你。”   安小朵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你说得真轻松,他在你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是不是?没错,他蠢,他不自量力,他凭什么帮人家顶罪?他怎么就不想想,就算他供出杜心蓝又怎样?难道你真会要杜心蓝给元元陪葬?说到底你跟她才是一家人,跟她女儿才是一家人!他算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外人,这么大的罪名他根本扛不起。”   黎孝安忍了又忍,才说:“小朵,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就当你说的是气话。我跟萌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我放不下她,根本不会跟你开始,现在我对她只有道义。她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元元也不在了,她只剩下杜心蓝这一个亲人……我不打算追究杜心蓝的责任不代表我原谅这个人,如果是两年前,就算她是元元的外婆,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安小朵抬起头看他:“我不懂。”   黎孝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楚的神色:“萌慧两个多月前被查出脑部有肿瘤,是恶性的。”   安小朵一呆,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黎孝安捏了捏眉心,疲惫地站起来:“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会胡思乱想。杜心蓝答应过我,等萌慧的病情稳定下来,她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你不要去打扰她们。”   安小朵讥诮地咧嘴:“我去打扰她们?”   “萌慧这几年都待在台湾,我跟她离婚之后就没有联络过,她对杜心蓝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连元元病逝都是吴立轩在事后半年才告诉她的。”   安小朵慢慢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脸:“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她,生死关头,我也希望她安然度过。”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安小朵翻过身,背对着他,闷声说:“你走吧,让我单独待会儿。”   黎孝安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他走了几步,吴立轩在不远处的长廊尽头徘徊,一见他立刻迎上来,“小朵没事吧?”   “没事,怎么?”   吴立轩神情凝重:“郑三木来梧城了,今天入的境,太突然了,台湾那边的人早上才发现。”   “知道郑三木下榻的酒店吗?”   “还没查到。”   “让人继续查,尽快找到他的下落。”黎孝安皱眉,沉吟了一下说,“这几天你给我看着萌慧,杜心蓝也是,别让她再出去。郑三木的目标是她们两个,你找几个人在病房外面守着。”   “这里是医院,你得跟诺言打声招呼才好做事。”   “你去安排,我现在跟他说。”   “好。”吴立轩急匆匆走了。黎孝安回头看了安小朵的病房一眼,转身去了周诺言的办公室,在电梯里他不忘打给岑阿姨,让她重新买一份皮蛋瘦肉粥给安小朵。   周诺言听完,挑眉问道:“郑三木?他还能冲进医院抢人不成?”   “那个人是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诺言思索着:“这样吧,让萌慧搬去二十一楼,那里整一层都是空的,你可以安插你的人,外面守多少人我不管,但有一点,不可以影响到其他病人。”   “我知道,”迟疑了一下,黎孝安说,“我想让她专心养病,郑三木来梧城的事别让她知道。”   周诺言看着他,淡淡笑了一笑:“你想替她扛下来?我告诉你,你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两边都顾全。这次你肯出面拦着,那下一次呢?你打算护着她一辈子?安小朵她会怎么想?”   见他默不作声,周诺言又说:“郑三木对萌慧有执念,而且是病态的执念,他一声不吭地把萌慧软禁三年,足见这个人行事有多偏激。你让他无从下手,难道他就收手不干了?恰恰相反,他只会更加掏空心思找你的弱点出手。”   黎孝安的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顾不上跟周诺言多做解释,急匆匆走出门去。周诺言也不叫住他,拿起桌上的座机给分管住院部的副院长打电话,让对方安排李萌慧换病房的事宜。   黎孝安搭电梯下去,还没抵达安小朵所在的住院楼层,岑阿姨的电话已经打过来,只听她慌慌张张地说:“小安,小朵不见了!”   他心一紧,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买了粥过来就不见她人了,问护士,护士刚换班,什么都不知道,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你说她是不是跑出去了啊?”   “她应该还没走远,你往回去的路上找找。”挂了线,黎孝安打安小朵的电话,响到最后也不见她接,他又打了几次,变成响了两声就按掉。   黎孝安攥紧了手机,靠在电梯壁上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周诺言的话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耳边,他忽然想到,萌慧离开台湾两个多月,郑三木明明知道她的去向,为什么肯待在台湾家里蛰伏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原因只有一个——在自己派人监视他的同时,郑三木也在用他的方式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就没有指使不了的人。   他无暇去想别的,匆匆走出电梯。他先去监控室,在医院其中一个出口的监控录像里,他看到了安小朵,她是一个人离开的,在门口不远处拦了出租车走。   黎孝安记下车牌号,联络出租车公司。他必须在郑三木找上安小朵之前找到她,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周诺言说得对,他护住了萌慧,只会逼着郑三木攻击他的弱点,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安小朵。   褚葵看见外套里面还穿着病人服的安小朵,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急忙让她进屋里去,将屋里的暖气调大些。   “余章文呢?”安小朵环顾四周。   “我们说好了办过婚礼再同居,他还要伺候他姐呢。”褚葵仔细打量安小朵,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安小朵的脸色疲累不堪,还透着惨白,她将杜心蓝的事简单地说给褚葵听。褚葵听完,脸上一副震惊异常的神情,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黎孝安居然瞒了你这么多事!”   茶几上正烧着一壶普洱,安小朵伸手拿起来,倒了一些在闻香杯里,然后紧紧攥在掌心里汲取温度,她脸上的表情显得茫然又麻木。   褚葵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好了,别想那么多。你累不累?去房里睡一觉。”   “褚葵,如果他问起来……你别说我在这儿。”   褚葵一怔,意识到她所指何人后,点了点头:“你安心在我这里住,别说黎孝安,就是余章文问我我也不说。”   安小朵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   “傻话,你跟我客气什么。”   褚葵安置好安小朵,关了灯出来,走到过道听见门铃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心想这么晚了,谁会来?推开门她走到院子里,看见黎孝安站在铁门外头。   褚葵冷眼看着他:“黎先生,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黎孝安说:“小朵是不是在你这儿?”   褚葵露出一个可笑的表情:“她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会在我这里?”   黎孝安皱眉:“褚葵,她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随时有小产的可能,你把她藏起来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黎孝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把她害成现在这样子的人到底是谁?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黎孝安眸色深了深:“也就是说她在你这里?”   褚葵气息一滞,索性豁出去了:“没错,她在我这儿,但是你别想带她走,她身体不好我会带她去看医生,不劳您大驾,您还是赶紧回医院照顾您的前妻吧!”   “褚葵!”   “别吼我,就算明天你就把余章文开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小朵。黎孝安,我原本以为你是真心对她的,我真是错得离谱。你居然有脸要求她不要去打扰你前妻和前岳母!她为了查出真相费尽心思又不敢让你知道,现在好不容易真相大白,来要求她不要追究的人竟然是你!你可以为了你前妻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你不要强求她跟你一样。她跟你前妻一点关系都没有,死的人是她爸爸,你知不知道你轻飘飘的几句话已经足够杀死她的心!你不会了解这真相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希望她跟你之间是平等的,没有杀子之仇的隔阂,而不是因为她爸爸死了,或是因为她有了你的孩子才被你重新接纳,她渴望和你回到从前最快乐的时候,这些……你是不会懂的。过去的这两年里,你恨她的时候就让她滚,你想她了就逼她跟她爸爸断绝父女关系回到你身边,她夹在中间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你要再伤她多少次?”   黎孝安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哪怕是从前,我伤她一分,我自己可能要承受双倍的痛苦。我承认,这次的事我处理得不好,考虑不够周全,你让我先带她回医院,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养,她有怨言可以冲我发,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我也没有想袒护谁,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痛恨杜心蓝。”   褚葵抬眼盯着他,仿佛在考虑他这些话的可信度。   “褚葵,你应该也看到了,她身体很虚弱,你要真为她好,就劝她回医院去。”   褚葵想起安小朵那张惨白的脸,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这样吧,今天很晚了,而且她也睡下了,就让她在我这儿过一夜,明天等她精神好一些,我再问问她的意思。”   “褚葵……”   黎孝安还欲说什么,褚葵打断他:“小朵的脾气你也知道,她看起来柔顺,实际上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她既然都跑出来了,就说明她现在有多不想见你,你逼得越紧,只会让她越抗拒。”   黎孝安沉默下来,褚葵说得没错,他是关心则乱。想到这里,他轻声说:“好,那我在外面等天亮。”   他转身回到车里,将两边的车窗都降下,抽出一根烟点燃。褚葵见他铁了心要守在外面也无法,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屋里去了。   黎孝安在车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凌晨的冷风让他全身浸透寒意,他想起了很多事,跟安小朵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汇成一条小溪,在他心头缠缠绕绕地淌过,想到这几年她白白受的苦,他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针扎过,痛到不能呼吸。然而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将来的日子好好补偿她。   两点多的时候,他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他看了眼显示屏,是吴立轩打来的,他略一迟疑按下接听键。   吴立轩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着急:“萌慧刚才发作,不停地呕吐,被送进了急救室,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昏迷前还拉着我的手问你在哪里。”   黎孝安哑声说:“我就过去。”   他看了看褚葵的房子,屋里的灯已经全熄了,只余小庭院里一盏微弱的小路灯亮着,周围很安静,悄无声息的。他仔细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确定没有什么异常后才开车离开。   李萌慧的情况突然恶化,黎孝安赶到医院,她人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吴立轩和杜心蓝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目睹女儿发作过程的杜心蓝此刻脸上映着一层死灰。   黎孝安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倚墙站着,他英气的眉眼如今被深深的疲惫笼罩,连续多日的奔波,李萌慧一天比一天恶化的病情,还有安小朵的不谅解,现在再加上郑三木这个潜在的危机,所有不安因素都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身心,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快天亮的时候,李萌慧被转去ICU,情况依然很不乐观。吴立轩费尽唇舌才哄杜心蓝去休息,回来看见黎孝安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揉眉心。   吴立轩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找到小朵了吗?”   黎孝安点点头,不作声。   吴立轩这时已经知道安小朵和杜心蓝的纠葛,他看着眼前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低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黎孝安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这么做对小朵不公平,但是萌慧的情况这么差,说句难听的,她熬不熬得过去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走,也让她走得平静些吧……”   黎孝安无声地笑了笑,嘴角带着自嘲:“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吗?我跟萌慧之间是没有感情了,但她现在这样,我还不至于再让她雪上加霜。你放心,我答应杜心蓝,放她一马,这件事到此为止,谁都别再提了。”   吴立轩的眼底流露出感激,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见黎孝安脸色发青,他识相闭上了嘴。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坐着,谁都没说话,直到天际慢慢露白。   黎孝安站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落地窗前,静静地俯视这座在逐渐苏醒的城,纷乱烦躁的心似乎得到短暂的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在他接到褚葵的电话后被彻底打破。   “黎孝安,小朵被一个男人带走了!”褚葵惊慌失措。   黎孝安的拳头猛地攥紧,沉声问:“那男人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楚,他戴着墨镜,大概三十多岁,头发有点长。”褚葵今天照例大清早起来跑步,回来看到安小朵坐在庭院里泡茶。她进屋准备冲澡,一进去就听到外面好像有争执声,她跑出去正好看见安小朵被一个男人强行拉上车,那男人好像是故意要让她看见这一幕的,上车前还回头冲她笑了笑,可惜他戴着墨镜,她看不真切对方的长相。   黎孝安听完一拳砸在墙壁上,放下电话,他转身望向一脸愕然的吴立轩:“小朵被郑三木带走了。”   “什么?”   “去问杜心蓝,怎么才能联络上郑三木。”   吴立轩看得出黎孝安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敢多问一句,转身叫来杜心蓝。杜心蓝一听安小朵落在郑三木手里,脸立时就白了,六神无主地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不能让诤然的女儿出事,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闭嘴!”黎孝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扯过她的手机调出郑三木的手机号打过去,谁知竟是关机。他冷静了一下,打安小朵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接通,一个男人的笑声撞击着他的耳膜,那人边笑边说:“黎孝安,好久不见了。”   “郑三木,你想怎么样?”黎孝安的声音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郑三木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起来:“你会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李萌慧害我被打瘸了一条腿,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郑三木,别连累无辜。”   郑三木冷笑:“无辜?你是说你这个漂亮的女朋友?她跟你在一起,只能怪她倒霉了。”   “你听着郑三木,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要你抵命。”黎孝安一字一句地说。   郑三木静了静,继而笑得阴狠:“我一条贱命不值钱,黎孝安,把我要的人交出来,我就饶了这个丫头,否则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黎孝安静默了下,说:“好,你说个地点。”   郑三木似乎考虑了一下:“西郊那边的游乐场还荒废着吧?就那吧。我警告你姓黎的,别想耍花样,只准你带她来,要是有多余的人在周围出现,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这个丫头了。”   察觉到他要挂线,黎孝安喝住他,说:“我要先听她的声音,确保她安然无恙。”   郑三木讥笑了一声:“行,你等着。”   黎孝安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一阵呜呜声,像是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的声音。他心里一悬,叫道:“郑三木,你对她客气点!”   郑三木自然没有回应他,黎孝安依稀听见他的打骂声,又过了片刻,安小朵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然而她并不是开口说话,郑三木好像掴了她一巴掌,她吃痛短促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像一把锥子一样戳在黎孝安的心脏上,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刚才砸出来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地上。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要冷静,不要被激怒而失去理智。   “听见了吧?你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不会动她的。”郑三木在一阵大笑中挂了线。   握紧手机,黎孝安抬起汗津津的眼皮,望向屋里的两个人,这个通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两人面如死灰。   “你打算怎么做?”吴立轩声音干哑发涩。   杜心蓝颤悠悠地坐倒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黎孝安沉吟片刻,说:“郑三木是不是有个奶奶?”   吴立轩一点即通:“好像住在花莲,是不是?”   他向杜心蓝投去询问的目光,杜心蓝点了点头:“是在花莲,但我不知道具体地址。”   “联系台湾那边,让人立刻去查。”   “好。”   吴立轩交代完,回来跟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说:“联络过我们的人了,郑三木经常回花莲,要查应该不难,不过时间上……”   “我会拖住郑三木,尽量争取时间。”   吴立轩满脸担忧:“你一个人去?”   黎孝安想了想:“我出去一下,你盯紧台湾那边,一定要快。”   吴立轩点了点头。   黎孝安径自去了秦筝的家,秦筝看见他,吓得像见到鬼一样。黎孝安从来不会主动找她,更不要说到自己家门口来。   他们也有好一阵子不见了,自从安小朵搬进明珠山庄,秦筝就没再去过,她不是没眼色的人。黎孝安到底是不是当她是安小朵的替身,她早不在意,反正得不到人,得到其他物质上的东西也是好的。但正牌都回去了,安小朵那张利嘴她也见识过了,她再去讨嫌就没意思了。黎孝安对她还算不错,自己如今在圈内混得风生水起,广告接到手软,忙得档期排不过来,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在背后帮她。如今何碧玺快引退了,公司肯定要力捧一个新人上来接棒,管理她们这些模特的扬扬姐私底下向她透露,在一次时尚界组织的慈善晚会上,黎孝安代表唐氏集团出席,在各大媒体前提过她的名字。想到这里秦筝笑得一脸谄媚,她凑过去挽住黎孝安的胳膊:“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我这儿?”   黎孝安皱眉,忍了忍才没有推开她,他在布艺沙发上坐下:“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秦筝一愣,好奇地问:“什么忙?”   “扮一个人,她的体形跟你差不多。”   秦筝怔忡了一下:“扮人?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打扮成她的样子,坐在我车里就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下车。”黎孝安凝神看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下,“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想要的名和利,怎么样?”   “坐车里……就这么简单?”   黎孝安点头。   秦筝心动:“好。”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越野车向前开进。   安小朵惊疑不定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多小时前她被这个突然翻过栅栏闯进来的陌生男人带走,她心里本来是惊恐万分的,但是听完他刚才那通电话之后,她隐约猜到了一点。   郑三木偏头看了她一眼,狞笑道:“看不出姓黎的还挺紧张你的,他都有你了,还抓着李萌慧不放。”   “李萌慧?”   郑三木嘴里叼着一支烟,骂道:“那个婊子。”   安小朵咬唇不语,她虽然不认识李萌慧,但潜意识里认为对方既是黎孝安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无论样貌或是人品都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行事乖张的男人居然张口就骂李萌慧是婊子,她心里觉得匪夷所思极了。   “黎孝安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你可比那个婊子漂亮多了!”   安小朵蹙眉,郑三木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一眼:“喂,我在夸你呢,你怎么像个木头似的没反应?”   安小朵只好说:“谢谢,我不知道李萌慧长什么样。”   郑三木愣了一愣,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丢给她。   安小朵捡起来一看,不由得呆住。照片上的女人五官秀丽,气质清新,分明就是她在郦洲认识的李慧,只是照片上更显年轻一些。   “她是李萌慧?”   “嗯。”   安小朵目光复杂地看着照片,原来李慧就是李萌慧,在郦洲的时候她应该是有意接近自己的。   车子开到半山腰,拐进一条分岔路,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视线霍然开阔起来。他将车子停在一片空地上,开了车门跳下车,又绕到安小朵这边,开了门,动作粗暴地将她拽下来。   安小朵落地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刚才一路上她就不停地反胃,她怕郑三木看出来,极力强忍着,这时对方的举动令她越发不适,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他拖着她走进路边一栋房子里,反手锁上门。房子外表看起来像是常年不住人似的,里面收拾得倒还可以,桌椅齐全。郑三木拿绳子捆住她的手脚,把她按坐在椅子上,然后走进厨房捣腾了一阵,十分钟后端出来两碗泡面。   他放了一碗在她面前,解开她的手,坐下来自顾自吃起来。他吃相不好,发出很大的声音,吃了一半扫了安小朵一眼:“怎么?不吃?”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拿起塑料叉子,慢吞吞地吃了一口:“这是哪里?”   “我租的地方,这里方圆百里找不到一个监控头,姓黎的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里。”   安小朵低头吞了一根面条,又说:“你跟他有什么仇?”   郑三木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抢了我女人。”   安小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郑三木不理她,兀自将碗里的面几下消灭干净,反手一抹嘴,目光重新回到安小朵身上。   “这世上这么多男人,你们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去喜欢他?他有什么好?”郑三木起身拿了个苹果来,用匕首削着皮,他削得很慢,很专注,阴鸷的目光和明晃晃的刀刃都让她感到一阵恐惧。   他削完皮,片了一片下来,递到安小朵的嘴边,命令道:“张嘴。”   安小朵眸光微颤,下意识地盯着那片苹果张不开嘴。她的手脚冷得发僵,腹部隐隐作痛起来。   郑三木嗤笑了一声,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冰冷的刀锋贴在她的下巴上,他狰狞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吃下去。”   在他的威迫下,安小朵张开嘴,他满意地一笑,将苹果片填进她嘴里。刀口从她的下唇划过,血一下子涌出来,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她含着那片苹果咽不下又不敢吐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她不愿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撇过头去不看他。   郑三木伸出舌头舔了舔刀锋上残留的血,他不知想到什么,脸部的肌肉牵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在屋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太阳快落山时,郑三木抬腕看了看时间,他将那柄匕首藏进衣服里,进房间窸窸窣窣了一阵,不知道在准备什么东西。她知道他是要去见黎孝安,正想偷看就见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铁链,她心知不妙,可是又无力抵抗。他把她拖去浴室,里面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浴缸,他逼她站在里面,然后用铁链的一头锁住她右手手腕,另一头锁在浴缸上方的水管上。   安小朵心里怕得厉害,琢磨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问他:“你不是要用我去交换李萌慧吗?”   郑三木冷冷一笑:“姓黎的那么狡猾,我可不敢轻信他。”   安小朵正要开口,嘴巴被他用一截透明胶带封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待了多长时间,没有时钟,手机也被带走,郑三木临走前特意锁上了浴室的门,她坐在浴缸里,长久地对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浴缸左侧那面斑驳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装着排气扇的透风口,浴室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上面洒下来,即使是白天,浴室里也很暗。她控制不住地去想郑三木会怎么对付黎孝安,越想越害怕,可是她除了害怕什么事都做不了,坐累了,她躺倒在浴缸里,手被铁链牵扯着,不得不高高举起。她闭上酸涩的眼,眼泪源源不断漫出来。她得罪了谁?为什么要让她受这种苦?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周围仿佛陷入死寂,一分一秒在这里都显得异常漫长,让人心生绝望。寒意像冬天的海水浸透她每一寸皮肤,再侵入骨髓,她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死亡的气息随着黑夜的降临笼罩了下来。   她怕自己撑不下去,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相信黎孝安会来救自己,她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他来。那晚她是赌气走的,也没跟他正式道过别,如果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多划不来?有很多话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喜欢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应该不会吧,她对他够好的了,哪里对不起他?   后来她冷得受不了,在心里默念起台词来。以前她给何碧玺当助理的时候,把那个剧本的所有台词都记下来了,中文的、法文的,还有少量的日文对白,她到现在都还没忘。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默念了几句眼皮就开始打架,意识越来越飘忽。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睡,这种情况下睡着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好像快要冻僵了,不住地往下坠,像是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深井里……   “小朵!安小朵!你醒醒!不能睡,听见没有?醒一醒!”有人在她耳边聒噪。   她想睁开眼叫那人闭嘴,可是眼皮像被粘住了,用尽力气也张不开,嘴巴也说不出话来。   四周再次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世界像是亮起一束白光,那光从微弱慢慢加强,到后来越来越亮。她努力了很久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眸光慢慢聚拢,神志也从迷茫逐渐转为清醒,等到她彻底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心里怵然一惊想要坐起来,有人眼疾手快地用力按住了她。   安小朵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几个穿着医生袍和护士服的人在她周围忙碌着。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一个护士凑到她耳边问:“你想说什么?”   她屏息辨认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出安小朵嘴里喃喃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她跟另一人对视了一眼,匆匆走出去。   安小朵闭了闭眼,又有人凑近她,她看了看,认出是医生。只听对方略带惋惜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安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等下要送你去做引产手术。”   “什么?”安小朵没听清楚。   医生似乎叹了口气,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安小朵目光呆滞:“引产?为什么?”   “你腹中的胎儿已经没有心跳,必须尽快取出来。”   在听懂这句话之后,安小朵的眼底流露出一抹绝望之色,比她在浴缸里等死时的绝望更加浓烈。单薄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像是要破体而出,她闭上眼,大颗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落,和汗水混在一起打湿鬓边的头发。   终于,她爆发出一声充满悲怆的哭喊,凄厉却短促,尾声似乎被她掐灭在了喉咙里。   黎孝安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蜷缩起了身体,在手术台上剧烈挣扎,几个护士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还有的去拉她的腿。这一幕令他骤然红了眼,他冲过去推开几个护士,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小朵,是我,我在这里,没事了,别怕,别怕……”他柔声地哄着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   安小朵听到他的声音,顿时脱了力,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孩子,不要拿掉孩子,不要……”   “好,不拿。”黎孝安心如刀割,安小朵的一声声痛哭都重击在他心上。   “黎先生?”医生试探性地叫他。   黎孝安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出去。   安小朵体力尚未恢复,又遭到精神上的沉重一击,哭了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黎孝安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走出病房。   等候在病房外的人围上来,纷纷问起安小朵的情况。黎孝安看了看褚葵,说:“打电话给她妈妈,请她马上来医院。”   “好,我这就去打电话。”褚葵转身往外走。   周诺言拍了拍他的肩头:“趁她睡着,你赶紧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你都几天没合眼了,她现在很需要你,你别先倒下去。”   何碧玺跟着劝道:“是啊,你一定要撑住。”   黎孝安哑声说:“我没事,我在这里守着她。”   何碧玺和周诺言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时候他们说什么黎孝安都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说。   安小朵醒来的时候,看见黎孝安伏在床沿上,她伸出手去刚碰触到他,他立即就醒了,霍然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醒了?”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   “渴了吧?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在安小朵的默许下,他调了半杯温水,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上喂她喝。   安小朵低头喝水,浓密的长睫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人怎么样了?”她忽然低声问。   “抓起来了。”黎孝安简短地说了一句,拿纸巾轻柔地擦拭她唇边的水渍。   安小朵抬眼,怔怔地看着他。   黎孝安迎着她的目光,轻声解释:“七年前,郑三木下药迷晕萌慧,奸污了她,这些我都是最近才知道的。当时萌慧怪我只顾工作疏忽她,跟我说是自愿跟他在一起的,还向我提出了离婚,跟郑三木回了台湾。萌慧是利用郑三木刺激我,到了台湾她想摆脱郑三木,不料激怒了他,被他软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萌慧假意讨好,郑三木才放她出来。几个月前她收集到郑三木从事非法勾当的证据,去警局举报了郑三木,趁他被抓逃回了梧城。郑三木入狱后被里面的仇家打瘸一条腿,放出来后又发现萌慧跑了,所以他要向萌慧报复,萌慧病房外面有人把守,他没法接近就转向你下手,是我大意了!”   安小朵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黎孝安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他扶住她的肩头:“小朵,对不起。”   安小朵置若罔闻,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坐着,直到她听见一声既陌生又熟悉的呼唤,眸光才颤了颤,她慢慢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   那是个中年女人,面容上有岁月的沉淀,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安小朵的美貌有大半遗传自她。   “妈妈……”安小朵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钟奕秋在接到褚葵电话后,当即订了最近的一班航班来梧城。她看着苍白病弱的女儿,心里痛得无以复加,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了良久,缓缓移到黎孝安身上:“黎先生,我要跟我女儿单独说几句话,请你离开。”   黎孝安让安小朵躺下,又细心地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并小心掖好被角,轻声说:“我去买你最喜欢的提拉米苏,一会儿就回来。”   安小朵没什么反应,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妈妈。   等黎孝安出去,钟奕秋看了看褚葵,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也回避一下吧。”   “好的。”褚葵关上门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里很安静,钟奕秋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脸,安小朵颤了一下,立刻抓住妈妈的手。   “妈妈,你怎么来了?”   “褚葵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事了。”钟奕秋的指腹停在她的下唇上,上面被刀划出来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乍一看还是触目惊心。   “妈妈,对不起……”安小朵低下头。   “傻孩子,你没有对不起妈妈,来梧城的飞机上,妈妈反省了一下,以前妈妈一直逼你读书,因为妈妈高考没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所以就把这个愿望强加在了你身上。你被学校开除,妈妈没有安慰你,还责怪你,是妈妈不对,后来你跟你爸爸相认,我也没有好好跟你说,只会发脾气,叫你不许回家。因为这样,这几年你在外头吃这么多苦,也不敢回来,是不是?”   “我怕你失望。”   钟奕秋的眼里流露出沉痛:“好孩子,妈妈没有对你失望,你从小到大都让妈妈很省心,是妈妈错了。”   昨天跟褚葵通完电话,钟奕秋叫丈夫订票,然后走进房间收拾衣服。向来沉默寡言的丈夫随后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银行储蓄本:“要不是孩子出了事,我也不敢告诉你,自从你骂跑她,她虽然没再回来过,但每个月都给家里汇钱。我记得当时给你说过,你看都不看就让我退回去,可我没那么做,想着到底是孩子的一点心意。没想到从那个月开始,她每月月底都准时汇到我账户里来,两年多了。”   安小朵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白色被子上,她拼命地摇头,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钟奕秋靠近她,将她拥进怀里,抚摩着她的头,柔声说:“好了好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妈妈会在这里陪着你、照顾你,看着你好起来。”   “妈妈,我心里堵得难受……”安小朵的鼻子酸得厉害,她两只手搂住妈妈的腰,大声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两年多来所受的苦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钟奕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时光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女儿还小的时候,她也这么抱着她,哄着疼着,不许别人伤害她。钟奕秋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内心不禁深深地自责起来——女儿被学校开除,自己不理她不跟她说话。女儿跟前夫相认,自己骂她逼她不许再见那个男人。如果当初她肯耐心告诉女儿自己为什么那样厌恶那个男人,或许跟女儿的关系不用搞得这么僵,女儿受委屈的时候会想到回家去,而不用困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孤苦无依。   黎孝安买了各种各样安小朵喜欢的甜品和食物回到医院,在病房门口碰见刚出来的钟奕秋,钟奕秋扫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关上门,低声说:“黎先生,我女儿睡下了,请你别打扰她。”   黎孝安看着擦肩而过的钟奕秋,跟上去说:“伯母,我们能谈一谈吗?”   钟奕秋冷眼看他,笑了一笑:“我正有此意,本来我是想等我女儿身体好些的时候再说,既然你开了口,那找个地方,我们谈一谈。”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小茶馆,茶馆门庭冷清,进去看不见其他客人,他们坐下来,点了一壶普洱。   “黎先生,等我女儿身体恢复,我要带她离开。”钟奕秋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直说。   “伯母,小朵的去留不该由你来决定。”   “我了解我女儿,如果你真的爱过她,应该也知道她会做出什么选择,我一定要带她走。黎先生,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如果你真的如你当初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会对她好对她负责的话,她今天就不用受这种苦。”   “是,我承认,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保护她,”黎孝安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痛楚,“但是伯母,请您再相信我一次,我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加倍地对她好。”   钟奕秋摇摇头:“太迟了。”   “伯母……”   “黎先生,我听褚葵说,杜心蓝的女儿是你的前妻?”   “是的,但我们七年前就离婚了。”   “可是她现在这个情况,你不会束手旁观,是不是?”   “即使她不曾是我的妻子,只是一个朋友,能帮我还是会帮的。”   “但我的女儿因为她跟杜心蓝受到了伤害,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黎先生,恕我直言,你前妻的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必然还有需要你的地方,就算我女儿肯留在你身边,你觉得这对我女儿公平吗?”   黎孝安声音艰涩:“您的顾虑我明白,但要我放弃小朵,那是绝无可能的。”   钟奕秋该说的已经说完,不愿再在这件事上与他纠缠,端起紫砂茶杯,垂眼饮了一口茶:“引产手术,尽快安排吧。”   黎孝安倏地抬眼,眼底有猝不及防的怆痛:“我知道了。”   安小朵的引产手术在两天后进行,也不知道钟奕秋怎么跟安小朵说的,安小朵进手术室前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她对黎孝安的态度越发冷漠。   吴立轩和杜心蓝出现时,钟奕秋的脸冷若寒霜。黎孝安盯着吴立轩,吴立轩为难地解释:“蓝姨说她一定要过来,她想见见小朵的妈妈,跟她道个歉。”   杜心蓝走到钟奕秋的面前,说:“奕秋,好久不见了。”   钟奕秋冷冷地看着她:“我真希望这辈子我们永不相见,二十年前你带你女儿来投靠安诤然,你明知道他没有能力保护你们母女俩,相反还会连累我们,可你仍然缠着他,利用他对你的愧疚为你做那么多事。你丈夫带着一大帮人闯进我家里,到处砸东西,还把小朵抓起来,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吓得大哭,安诤然迫于无奈说出你们的下落,我不觉得他做错什么。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谈道义?可笑的是自从你们被带回去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成天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自责中,其实我早该知道,他是一个毫无原则的烂好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脆弱到不堪一击。我带着小朵离开他,铁了心跟他一刀两断。二十年后你又找上他,这本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女儿却又因此受尽苦难。还有这次,她也是被你女儿连累的,她现在躺在里面受苦,我仿佛都能听见她在哭。杜心蓝,你也是个母亲,你看着你女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你是怎样的心情?如果你是来跟我说对不起的,那你免开尊口,我不接受。”   杜心蓝面色惨白如纸,无言以对。   钟奕秋撂下她,径自走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不再搭理在场的任何人。   安小朵被推出来时,人已经精疲力尽,但意识是清醒的,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脸色异常苍白。黎孝安和褚葵围上去,她只看了看褚葵,然后目光就转向这时赶到她身边的钟奕秋。   钟奕秋将粘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说:“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安小朵轻微地点了点头,乖乖闭上了眼睛,医院的工作人员随后将她送去了病房。   四天后,安小朵出院,和钟奕秋暂住在褚葵家,钟奕秋托褚葵订了两张后天的机票,褚葵多番挽留,但钟奕秋说与其留在这里,不如带安小朵回家让她安心养身体。褚葵只得作罢。   这晚,钟奕秋早早就回房歇息,褚葵热了杯牛奶,拿去给安小朵,一进去,见她靠坐在床头看书。   自从那天做完手术出来,安小朵除了吃饭睡觉,剩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忘记失去胎儿的悲伤。从做完手术到现在,她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黎孝安每天都去看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一句都没回应他。   褚葵走过去,将牛奶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书就这么好看啊?”她问。   安小朵抬头看她,微微一笑:“好看啊。”   褚葵伸手将那本书拿到一边,将牛奶递到她手里。   安小朵皱眉,但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褚葵,你充电器借我一下。”   “干吗?”   “我手机没电啊,都关机好多天了。”   “我帮你拿去充。”   “嗯。”   “小朵……”褚葵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真的要跟你妈回去啊?”   安小朵垂下眼睫:“我好久没回家了,是该回去了。”   “那,你还回梧城吗?”   安小朵没吱声,将空杯子放回桌子上,重新捧了那本书在手上,看了几行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褚葵犹豫了一下,“我不是替黎孝安说话,不过这次你出事,他真的快急疯了,后来他去救你,还被郑三木捅了一刀。”   安小朵眼睫一颤,猛地抬头看她。   “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伤在肩膀上,你醒来的时候他也是刚从手术台上下去,当晚他还发高烧,我们都劝他休息,他不听,在你面前硬撑了几天,昨天从病房出去就晕倒了。”   “郑三木……是怎么被抓起来的?”安小朵对于自己如何得救没有半点记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   褚葵也是事后听吴立轩转述,要是安小朵不问她也没打算说。那天,黎孝安带着假扮成李萌慧的秦筝去赴约,他一面跟郑三木周旋,一面拖延时间,直到台湾那边传来消息说找到了郑三木的奶奶并控制了她。郑三木是个亡命之徒,对谁都凶残冷血,唯独对这个奶奶孝顺有加,郑三木忌惮他奶奶的安危,只能说出安小朵的下落。吴立轩事先报了警,当他们找到安小朵的那一刻,紧随而来的警察现身,欲逮捕郑三木。郑三木狗急跳墙,拿出匕首刺向昏迷的安小朵,黎孝安用身体挡了一下才挂了彩。   “本来我也气他护着李萌慧连累你,可我看得出他跟李萌慧是真没感情了,你就这样放弃你们这段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的感情走了不是很可惜吗?”褚葵看着她说。   “褚葵,我累了。”   褚葵会错意,忙说:“那你别看书了,快躺下休息。”   安小朵也不多说,顺从地将书本放到一边,缓缓躺下。   褚葵拿了她的手机出去,充上电,想了想按下开机键,然后拿了茶盘去厨房清洗,几个杯子还没洗完,她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铃声,她跑出来,看见是安小朵的手机响。   她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显示着李慧这个名字。迟疑了几秒钟,她按下接听键:“你好,小朵在休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李慧的人声音有些气弱,听完褚葵的话,只说:“那我明天再打。”   安小朵翌日看到这个来电,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褚葵在一旁随口问道:“是什么人啊?没听你提过。”   安小朵没说什么,吃完饭她跟钟奕秋说:“妈妈,我跟褚葵出去一下。”   钟奕秋本来在看电视,听到这话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明天就走了,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给爸爸。”   她说的“爸爸”是继父,其实安小朵很少这么叫他,特别是当着继父的面,这个爸爸她更是难以叫出口。   钟奕秋看了看褚葵,说:“好,路上小心点。”   褚葵心里纳闷,但没说什么,等安小朵上了车,偷偷问她:“你真是去超市买东西?”   “送我去瑞慈医院。”   褚葵吃惊:“去那儿干吗?”   安小朵不语,她掏出手机,调出昨晚李萌慧的来电,然后按下,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来:“小朵?”   安小朵静默了一瞬,说:“李小姐,我现在过去看看你,方便吗?”   李萌慧大概没料到她要来,怔忡了片刻才说:“当然方便,你来吧。”   挂了线,安小朵扭头看褚葵,解释道:“李慧就是李萌慧,黎孝安的前妻。”   褚葵愕然。   纵然安小朵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李萌慧的时候她心里仍是吃了一惊。当初自己在郦洲和李萌慧的几次交谈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她那时候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可今时今日她却犹如一朵以分钟为单位渐渐残败的花朵,让安小朵不忍直视。   反倒是李萌慧坦然些,半靠在枕头上,招呼她坐下。   “小朵,你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我没想到郑三木会对你下手。”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安小朵在病床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之前在郦洲,你说你叫李慧,其实那时候你知道我是谁,是故意接近我的,对吗?”   李萌慧点了点头:“那天吴立轩接到有关你下落的电话时,我正好跟他在一起,不久我妈不告而别去郦洲看望老朋友,我没想到会这么巧,于是我立即去了一趟郦洲。我跟自己说是为了找我妈,但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安小朵在进门前遇见吴立轩,他好像是特意在外面拦她。他将她带到隔壁的房间,恳求她不要让李萌慧知道杜心蓝跟她父亲的关系,更加不要让她知道元元的真正死因。安小朵这时才知道,原来李萌慧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被自己的母亲强行带走才意外致死。   想到这里,安小朵心里对李萌慧本来就没多少的恨意已经一点不剩了,仅存的只是同情。   “你还爱他吗?”安小朵问她。   李萌慧苦笑:“我要是说还爱他,你会介意吗?”   见安小朵沉默不语,她又说:“其实你真的不用介意我的存在,他就算爱过我,那一点点的爱也早在七年前被我自己挥霍干净了。现在他对我好不过是可怜我,毕竟我们夫妻一场,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但我现在已经这样了,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说不准,我爱跟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为什么离婚?”   “他没告诉你?”   “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李萌慧一笑:“当初是我追求他的,有阵子他心情不好,我每天都去陪他,有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我们发生了关系,我怀孕了,我跟他说我想生下来,然后他就跟我求婚了,很简单吧?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那么爱我,只是当时他身边只有我,没有别人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挚爱,那和谁在一起都没太大区别,他娶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至少他不讨厌我,还算喜欢我。”   “后来呢?”   “我们结婚后,他对我很好,但是那种好不是我要的,他不爱我,又怎么可能给我那种感觉呢?可惜这个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时我经常跟他闹,让他难堪,有次还拿水果刀划伤他的手。他因为我有孩子一直迁就我,可是他越迁就我,我就越觉得自己可悲,我爱他,只能用孩子来拴住他。”   “这些你在嫁给他之前不是都清楚的吗?”   “人的心是不会满足的,我追求他的时候,心想只要他不拒绝我就好了,当他接受了我,我又想嫁给他,等到终于嫁给了他,我又想要他的心、他毫无保留的爱。”   “那后来你为什么想通离开他,连孩子都不要了?”   这次李萌慧没有立即回答,缄默了很久才说:“我跟郑三木发生了关系,跟那样一个男人……我觉得羞耻,觉得自己很脏,他对我越好,我越受不了。”   安小朵盯了她半晌,说:“你真是一个矛盾体。”   李萌慧没有反驳她,继续说:“我舍不得孩子,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抚养好他,而且孝安不会同意孩子归我。他知道我跟郑三木的事后,非常生气,跟我说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孩子。他的话果然应验了,元元五岁病死了,我这个当妈的,连他最后一眼都没见到,直到他走了半年,吴立轩才告诉我他不在了。”   李萌慧的眼泪这时候终于姗姗落下,安小朵起身,从床头柜上拿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听说你下周要动手术?”   李萌慧点头。   安小朵注视着她的病容,轻轻地说:“李萌慧,人生不会永远如你心意,很多事我们都掌控不了,但是你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你就要努力走下去,如果你停下来或者中途放弃了,人生就会永远停在黑暗里,没有希望了。”   李萌慧泪眼模糊,她因为得了这个病视力变得极差,这时候更是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但是她的声音、她说的话却句句直指内心深处。   “想想你周围的人吧,那些默默关心你、护着你的人,在你为了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时候,你身后还有一个人同样在为你痛苦,为了他、为了你妈妈,再辛苦都请坚持下去吧。”   说完,安小朵转身,离开了病房。在外面的长廊里,她看见杜心蓝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已,看见吴立轩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没什么表情,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走出医院大门,她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快步走向在路边等候她的褚葵。 第十四章 当爱再靠近   光阴如梭,转眼又到初冬。   安小朵照例早早吃过晚饭,回房里换上外出的衣服。妈妈在客厅喊她要多穿点,外面冷。安小朵应了一声,从衣柜里拿出棉围巾裹在脖子上。   她出来,看见继父徐明纪夹着公文包进家门,右手还拿着一个包裹。   他家的快件都寄放在楼下相熟的小卖部老板那里,徐明纪下班路过才会顺便拿上来。   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钟奕秋侧头扫了一眼,不作声。   安小朵默默地接过来,拿去储物间放好。   钟奕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都快堆满了吧?”   安小朵在玄关一边换鞋,一边说:“嗯,改天清一清。”   说完她推开门走出去。徐明纪和钟奕秋对视了一眼,徐明纪说:“每月寄份礼物过来,这都寄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是不见人过来?”   “你懂什么?”钟奕秋不客气地堵了他一句。   徐明纪好脾气地呵呵笑了两声:“行行,我不懂。老婆,女儿这么漂亮,到哪儿都有人追,我可听说了,老年大学那边有几个年轻的男老师每晚都抢着要送女儿回来呢。”   “没戏。”钟奕秋的视线没离开过报纸。   “我看也是,咱们女儿就是死心眼。”   钟奕秋这才抬眼看他:“老徐,你说小朵这一年来在家待得快活不啦?”   “挺好的啊,她每天都笑眯眯的。”   “她不笑眯眯的,难道还在我们面前抽抽搭搭的呀?”   “也是。”   钟奕秋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   徐明纪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走去厨房。   安小朵去楼下的停车场取车,入冬的时候她去买了辆自行车,作为上下班的交通工具,虽然缩短了花在路上的时间,但要不是天气冷,她还是更喜欢走路去,老家这边车辆不多,尤其是晚上到了九点之后,路上就没什么车辆了。这条路绿化做得好,间隔几步路就有一棵树矗立着,树叶被凉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落,她沿着马路一侧走,踩在落叶上面,听着沙沙的响声,心里一片安宁。   半年前她入职老年大学当教员,在校长的提议下开了英语兴趣班。与培训学校的英语补习班不同,这个兴趣班的内容以休闲娱乐居多,上课对象大多是事业单位和国企的退休老人。她一般先放映国外原声电影片段,然后教老人们说一些简单的英文对白,或者教他们唱英文歌,每晚一堂课。这对安小朵来说既轻松又愉快,妈妈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同意她来这里工作的。记得回来的头几个月,她每天都被关在家里调养,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她在QQ上跟褚葵说自己都过上猪一般的生活了,把忙得团团转的褚葵羡慕得直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回家的这一年算是在平淡岁月里度过的,如果说有什么比较难忘的,仔细想想也能挑出几件,虽然都跟她自己没有太大关系——六月末,何碧玺正式退出了娱乐圈,她召开记者会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安小朵特意从网上下载了完整的视频来看,她脸上的妆很淡,笑容明丽,头发挽起来,穿着一袭修身的浅色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整个人显得优雅从容。她说自己的事业已经达到一个巅峰,现在她已经做好准备去攀另一个高峰。   另一件事是关于乔柯的,他从南非回国,不久就升了职,跟褚葵要了她家的地址,大老远跑来看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是他在南非认识的,已经带去见过家长。乔柯临走前偷偷问她会不会觉得他不够长情,安小朵大笑,说:“乔柯,咱们是老友,你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替你高兴,你好好珍惜人家,别再吃着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   她说得直白,乔柯难免有些尴尬,讪讪地笑起来,心里有几分惆怅,有几分失落,还有几分不舍,然而他转头看见不远处女友温柔甜美的笑容,他的心就坚定下来了,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再有就是褚葵怀孕了,已经过了头三个月,本来说好这个月要来看她的,但余章文打电话来说褚葵直到现在还每天都吐得一塌糊涂,恐怕来访计划是不能成行了。   安小朵偶尔也会想那个失去了快一年的孩子,她知道那是个男孩子,下来的时候护士用白布包了起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才给她看了一眼,隐约看得见五官。如果当初他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不知道是会像黎孝安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她不敢多想,怕自己想多了会钻牛角尖。现在的生活她很知足,继父对她很好,关爱有加,当她是亲闺女一样地疼爱,妈妈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对她温柔得不行,每天嘘寒问暖,不再像以前那样即使心里爱她也不好好表现出来。但是继父说妈妈对他没什么差别,这个安小朵就不懂了,或许——这就是差别对待!   下了课,她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要走,发现包里的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点开来看,是褚葵打来的。   她边走边回拨,走到楼梯口时褚葵接起来,第一句话就说:“小朵,你知道了吗?李萌慧昨夜走了。”   她顿住脚步,有点不确定地问:“走了?”   “嗯,她那个病拖了这么长时间,也算医学上的奇迹了。”   安小朵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回来后她跟吴立轩联络过一次,得知李萌慧的切除手术还算顺利,术后她也挺积极配合放射治疗,坚强地与病魔作斗争。   安小朵心里当她会好起来,所以这时骤然听到她过世的消息,不由得感慨生命无常。   挂了线,她将手机塞进包里,走下楼梯。从停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她没立即跳上车,而是两手扶着车头从树下慢慢走过,平底靴踩在厚厚的树叶上,她此时没有往日的愉悦心情,步伐显出了几分沉重。   这一夜,安小朵睡眠质量不佳,到快三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还做了个梦,梦里李萌慧冲自己笑,还是当初两人在郦洲相遇时的模样,亭亭玉立的,笑容恬淡脱俗,她跟自己说:“小朵,我走了,你一定要幸福。”   早上安小朵被闹钟叫醒,发现枕头套上湿了一块,她摸了摸脸,心说应该不是自己流口水吧。   翻了个身,她赌气将闹钟丢进被窝里,想继续睡。她从夏天开始培养出晨跑这个习惯,可是现在天气渐渐冷了,她有点想放弃。   大概是看出这个苗头,上周钟奕秋交给女儿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是以后每天的早餐由她买回来,而离他们家最近的一个早餐店慢跑至少要十五分钟才能到。   每当安小朵想赖床时,一想到这个任务,困意就会驱散一些。她磨磨蹭蹭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在寒气逼人的晨光里,哆哆嗦嗦地穿上运动服,然后刷牙洗脸出门。   时间还早,马路上没什么行人,空气冷冽而清新,附近公园里隐约传来小鸟欢快的叫声,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来,突然看见不远路边处泊着一辆黑色私家车。   她的心怦怦怦地乱跳,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近些,当她看清车牌号的那一刹那,车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从车内走下来,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接。   男人走到她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绒面小盒子,打开来,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铂金戒指。   “现在,不知道你还肯不肯戴上它?”   安小朵咬着下唇,半晌才说:“你干吗来?”   “我答应过你妈妈,我会等到所有羁绊都不存在的时候才来找你,不再让你因为这世上的任何人受半点委屈,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你。我会以你的喜怒哀乐为中心,你高兴我就陪你高兴,你难过我就想办法让你不难过,你要我做什么我绝不会对你说不。”   他说完,单膝跪在她面前,深情地凝视她:“小朵,请你嫁给我。”   安小朵看着他,半天没有回应。   薄薄的晨曦笼罩着这两人,时光静谧,晨风轻拂,宛若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他们在最美的时光里相遇,又在最美的时光里相聚,时光是无法倒流的,人生也不可能重来一次,但所有的伤痛都会过去,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们不会白白受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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